欲望、暴力与死亡:我亲历的中国远洋船(组图)
海上翻涌着红血与黑浪。
远洋捕捞——世界上最危险的职业之一。
再大的渔船,在汪洋大海上不过是一叶扁舟。船外是巨浪与猛兽,船内是清一色的雄性动物,一个擦枪走火就可能点燃一场战争。
海的凶险与绮丽,深深地吸引了摄影师李颀拯。经过三个多月的培训和考试,以及先后三次体检,他终于拿到了海员证,如愿登上一艘远洋金枪鱼捕捞船。
波涛汹涌的海浪、巨浪中穿行的渔船、经历生死考验的渔民…… 一道通往神秘世界的大门,在李颀拯眼前打开。
他用文字和影像,记录下讨海者们的远洋传奇。
被杀死的鲨鱼肚中,有很多小鲨鱼流出,它们很快死亡。
远洋渔船
一架 24 小时过山车
寒冬,清晨的舟山港渔业码头格外冷,风不但生硬,更像刀子一样割脸,像锥子一样扎人,呼呼地往我衣领和裤腿里钻。
我叫李颀拯,是一名摄影师,也是一个没有任何航海经验的新手。2011年12月28日,在人来人往的码头,我即将与15个来自五湖四海的船员,共同开启一段远洋征程。
大船在岸边一字排开,船舷和桅杆上挂满了旗幡,甲板的高台上垒起献祭的鸡鸭鱼肉。8点18分,出发仪式准时开始,早一分晚一分都不行。8就是发,18就是要发,这是一个雷打不动的吉时。
船长上香跪拜,锣鼓鞭炮齐鸣。前方的一切都是未知,船已起锚,我不再回头。
一条在太平洋大浪中奋力前行的渔船。对于祖祖辈辈把大海当做粮仓的中国渔民来说,面前就只有一条路:去更远的海。
刚上船,什么都令人感到新鲜和兴奋。这是一艘新船,空气里充斥着浓浓的油漆味,有些刺鼻。我站在船头,伸开双臂,真的可以找到海燕一般在海面上迎风飞翔的感觉。
一切从友好的寒暄开始,话题主要有三个:“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以前干啥的?”
偶尔能听到有人炫耀出发前夜的风流韵事。
仅仅过去24小时,船舱里的氛围就不一样了。几乎所有人都倒下了。
在海上,一只鸟要飞很久才会从你的视野里完全消失。你可以毫无遮挡地看上很久。
晕船,是海上生活要跨过的第一道坎。刚驶入日本海域,小厨师已经吐出了黄胆汁。他床头的塑料袋早就空了,胃里无甚可吐。
常有人问:“在远洋渔船上真有那么难受吗?”
我这样回答:“你坐过过山车吗?高潮10秒,几分钟就结束了。远洋渔船就像是一架24小时的过山车。”
左右摇晃还好,就怕纵摇和垂荡,像让你一刻不停地玩蹦极或跳楼机。
最令人难受的是完全没有规律的混摇,你好像变成了赌场里的一粒骰子,被人装在罐子里,上下左右随意地摇晃。房间里的桌椅从这个角落滑过去,再滑回来。再加上轮机24小时不停轰鸣的噪声,永远不得清静。
只有经验丰富的船长,身体力行地告诉新手们:毅力是治疗晕船的唯一良药。
吃东西。吐了,那就再吃。
在大浪中颠簸时,船体摇摆的幅度会接近30度。在甲板上行走都非常困难。
为了运行灵活,船身只有大约60米长,海上稍有风浪,就摇晃得厉害,在渔船上走动就像踩钢索。
为了节约空间,楼梯一般都很陡峭,房间的层高也只有两米,顶部还要铺设管路电缆、绝缘材料。摆好床柜桌椅,房间基本就被塞满了。
床铺狭小并非没有道理。在海上航行,床铺最好窄到能把自己的身子刚好卡住。有经验的船员早早就在床头塞上枕头毛毯,双手攥住床沿,双脚蹬住床尾的墙壁,这样才不至于被甩到地下。
出了房间,船上的走廊,勉强达到国际公约规定的最低标准 —— 0.7米。两人在走廊上对面相逢,其中一个必须侧身贴着墙壁,另一个才能通过。
至于娱乐,除了餐厅几乎没有其他公共场所。
船员们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呆上整整两三年的船期。
3米高的大浪足以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远洋搏命”。海水倾泄而下,扑向船员。
我想象的海上生活,是两年悠长假期:吃鱼生,吹海风,晒日光浴,天天像在夏威夷。
上船没多久,我们就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丰收——120斤的渔获。我从没吃过那么鲜美的金枪鱼刺身,嫩牛肉一样,入口即化。
一日三餐地连吃了一个星期后,我觉得自己未来三年都不会再想吃生鱼片。船员们想方设法,只为吃点蔬菜,有的甚至尝试在船上培育菜苗,可一个大浪就能把菜地冲垮。由于缺少蔬果中的维生素,我们的牙龈开始出血。
和食欲一并丧失的,还有便意。走进洗手间,船一晃,蹲都蹲不踏实。后来我慢慢总结出,上厕所要选风平浪静的日子。
海就是问题的根源。经过淡化程序后的蒸馏水,虽然解渴,却不含任何人体需要的矿物质,船员们喝完开始掉头发。洗澡洗衣也只有海水。
关于大海的种种想象之所以那么浪漫,是因为那只是想象。这才是我在海上生活的常态:20天洗不上一次澡,没完没了的呕吐,饥饿时刻相随。
渔获在分类后,要送进-50℃的冷冻舱冷藏。冰冻后的大鱼就像一块块大石头,一不小心就会砸伤手脚。
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可以躺在床上休养。当然,如果躺着会舒服一点,也是不得了的本事,毕竟晕船不是因为站姿引发的。
远航渔船没有替补人员,也没有任何假期。感冒发烧、晕船、失眠、无法进食,就算同时发生,也要照样工作。船员像点菜一样自己拿药吃。
只要不生大病怎么都好说。渔船上没有麻醉剂,也没有杜冷丁之类的镇痛剂。要生生地开刀、缝合,谁都狠不下心。
出行前,我曾打算为自己投一份人身意外伤害险,研究后才知道,由于高危性质,保险公司不接受远洋海员的个人投保。
我们只能自求多福,真有什么意外,也只能听天由命。
礁石间暗流涌动。
为什么远洋渔船上不能有女人
在远洋船上待得久了,高强度的劳动,加上长期的心情压抑,极有可能导致精神问题。船员们会莫名其妙地跳海,突然失踪,甚至自相残杀。
我出海的前一年,就在新闻里看到过“太平洋大逃杀”的报道——一艘开往秘鲁的船,在海上失去踪迹。8个月后,它被中国渔政拖带回港时,船上的11名船员已经杀害了22名同伴。
一个船友告诉我,他的上一任航期就发生过命案。当时船员们在甲板上干活,有人在收线,有人在杀鱼,有人在送箱子。突然,杀鱼的船员举刀朝对面的同伴捅过去,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同伴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倒地,不省人事。等有人反应过来去夺刀的时候,血光已到眼前,“咔”的一声,一条胳膊掉在了甲板上。
在驾驶舱里的船长目睹了整个过程,他赶紧把门锁起来,然后通过高音喇叭大喊:“打死他!”驾驶舱外,一个人举着刀,追着一群人,从前甲板跑到后舱。
事情的结果是,那期渔船归航时,在冷冻舱里和鱼一起运回来的还有三具尸体。
海风吹来一阵阵血腥味,分不清来自鱼,还是船员的伤口。
和平年代,捕鱼谋生,是另一种无声的战斗。
我曾经问过船长一个很傻很天真的问题:“远洋渔船为什么不能有女人?风俗不吉利吗?”
船长说:“没女人都要打架,有女人上船,那还不得杀人啊?”
渔船上没有女人,但哪怕是在10000海里外的太平洋,我依然能时时刻刻感受到她们的存在。在DVD碟机、手机相册、卫星电话、杂志夹缝、船员们的话语和脑海里。在这个雄性的世界中,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
刚上船的时候,轮机长黄吉宏,把一台全新的DVD碟机安装在床位正前方,然后把整整两箱碟片塞到床下。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航期。每次出航,他都会带上一台全新的碟机。两年不能回国,碟机千万不能坏,否则漂荡在海上的日子会变得度日如年。
10多人的水手舱里,碟机里的“爱情动作片”24小时循环播放。舱位一人一格,有一条可以拉上的帘子,有时大家不拉。女主角一阵哼叫后,卫生纸会堂而皇之地从帘子里头扔出来。
每到半夜,我都会被碟机里的叫声吵醒,偶尔也会听见其他船员跑来交流观后感。一天,我出舱门时,一直晕船的小厨师摇摇晃晃地从床上爬起来。等我回来,他已经趴在轮机长床前,侧着脸开始“佳片共赏”了。
小厨师两小时没挪窝。这之后,他就直接去厨房开始做饭。“你把手洗洗啊!”之后每次他去做饭前,我都要提醒一遍。
对于女人和性事,男人们毫不避讳,连杂志夹缝里的征婚广告都会拿出来讨论。
熟了——是衡量小厨师饭菜的最高标准。
19岁的小厨师,没有任何料理经验,这是他第一次走出老家的穷山区。他所有的行李被打包在一个白色蛇皮袋里,外面印着四个已经褪色的字——小猪饲料。
他从来没碰过女人,没有姑娘愿意和这个穷小子谈恋爱。老船员会说与各种各样女人的奇妙经历,至少在小厨师听来,这真是太奇妙了。
老船员总是逗他:“哥给你介绍一个!年轻,漂亮,奶子大,功夫好!不信你去问老陈。” 推荐词简单直白,信息量很大。不难推论,船友们在她身上“出了不少力”。
有一天,小厨师悄悄去找船友,得到了一个地址和电话。接电话的那个女人的声音很好听。他按照地址找过去,在小巷里一幢二层小楼的门外徘徊了一个多小时,离开了。
中国福建东山,女人们带着孩子,来到海边给即将远洋的男人送行。
第二次,他又去了,可到底还是没上楼。他看到一个姑娘走出来,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浓妆艳抹,那姑娘脸色苍白,眼睛很大,很瘦。
他再去蹲点的时候,看到船友从里面走出来。他 “呸”了一口,走了,之后又鬼使神差地回到了楼下。
那一个月,小厨师像着了魔一样,常去那条小巷。但他一直不能确定,那个大眼睛的姑娘是不是大家推荐的“活很好”的女人。
在拿到海员证的第二天,小厨师领到了第一个月的试用工资——3000块钱,他上了楼。里面的姑娘就是他看到的那个,可还不到一根烟的工夫,他就逃一般地出来了。
“她刚脱了件外衣,只是抱了抱,我就不行了,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她捂着嘴一直笑。”小厨师说,“那天,她没收我钱,只是叫我下次再去。”
他以此断定,那姑娘是个好人。
在岸边祈福的女人。
之后的二十多天,小厨师都会去那条小巷。
一天,喝完酒,一个船友又开始畅谈自己在床上多么有能耐,其中也包括那个大眼睛姑娘。小厨师气得发抖,他跑到厨房,朝正要端过去的菜里,狠狠啐了几口。
酒局还没结束,他就直奔小巷而去,那晚他没回借宿的出租房。三天后,他的胸口多了一个“丘比特”的文身。再后来,船友气呼呼地跑来说:“他妈的,那女人不干了。”小厨师很满意地笑了。
出发的那天早上,在船长无数个电话的催促下,小厨师才提着裤子,一路小跑出现在码头。他一跳上甲板,船就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上远洋船,也是第一次见到大海。
小厨师偷偷告诉过我,那姑娘叫小兰,他们有个约定。他答应她:预支三个月的工资,给她作生活费,以后赚了钱全给她。她答应他:去找其他的工作,等两年后回来就嫁给他。
只是身在远洋,卫星电话费实在太贵,一次就要几百块。小厨师也只有偶尔在国外港口修船、或者补充物资时,才能给小兰打个电话。
还不到一年,电话就打不通了。
两年船期结束后,我收到小厨师的一条短信:“我找不到小兰了,我想去她老家看看……”
我能想象,小厨师失魂落魄的样子。
吃人的海
我原计划跟船漂流半年,却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海上交接货物——得以提前返程。我同大家一一道别,带着行李踏上了运输船,其他人还要在海上继续工作600多天。
那时,万里航程只不过开个头而已,我还不知道我和很多人已经见了最后一面。
远洋渔船不会特意捕捞鲨鱼,但如果有鲨鱼上钩或者游进渔网,渔民也不会放过。
船长庄军已经漂泊了20多年,我亲眼见过他勇搏大白鲨的样子。只是当他走下远洋船时,拖着的是一条僵了的腿,还有抽搐的右脸。
2013年4月的一天,庄军突然觉得右眼皮一直跳。这时,距离此次船期结束还有4个月。
按老话的说法,“左眼皮跳财,右眼皮跳灾”。他不知道有什么坏事要发生。自己带领着一条远洋船上的十几个人,漂泊在远离国土的太平洋上,责任重大。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一个多月。正当他慢慢淡忘时,一天早上醒来,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右脸麻木了,脸部肌肉不受控制,口水莫名地流出来。
船长面瘫了。由于长期抽烟喝酒、风吹日晒、睡眠质量差,这个病在海员中时常出现。庄军早就看到过先例。
靠岸时,庄军几近失明,后来右半边身体的行动都受到了影响。经过半年治疗,他恢复得不错。但他再也没上过远洋船。
“能上山,莫下海。”这是他最后送我时说的话。
穿着闷热雨衣的船员连续工作8小时后,全身都被海水和汗水浸透,又湿又黏。
如果不是生活所迫,没有人愿意出海。
一个尚未收工的凌晨,拉鱼作业的主线绷断,带有弹性的渔线像鞭子一样反抽回来,正打在主操作手杨光的左眼。
杨光捂着左眼蹲地不起,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不停流淌的是泪还是血。过了很久,船长慢慢拉开他的手,万幸,他流的是泪水,只是眼睛很红很肿。
船长给了他一支眼药水和抗生素,这是远洋船上生病后唯一的治疗方式。如果没有生命危险,正在作业的船不会回港口,来回一趟的油费高达几十万,损失太大。
杨光的眼泪就这样流了30天,依然什么都看不见。第68天,杨光转上运输船,提前回国。
第81天,杨光在舟山第一次见到医生。医生告诉他,晶体严重受损,无法恢复视力。治疗了三个月,杨光的左眼只剩下一点光感,公司给了他一笔补偿款,让他回家。
这是他的第一个航期。上船之前,杨光最后一次参加军队里的比赛——十发子弹,三轮百环。他带着“枪王”的名号退了伍。
杨光是个左撇子,用左眼瞄准。
奶奶看到杨光的左眼,哭了。杨光说他的右眼能看到东西,不影响生活,笑着。
船员们上午5点至12点放线;下午4点收线,作业直到天亮。休息时间只有中间的三四个小时。
大海不只留下了杨光的左眼,还有轮机长黄吉宏的生命。这个50多岁的老船员,终究没有撑到他航海生涯最后一个航程的归期。
2014年1月27日,离大年夜还有3天。一场意外,黄吉宏逝于航行的渔船上。
甲板长用做床板剩下的零散木料为他钉了一口简易棺材,然后将遗体存放在一间冷冻舱里。
船长用卫星电话向公司报告轮机长的死讯。公司回复了四个字:斐济靠港。这艘已在太平洋上漂泊了两年的金枪鱼捕捞船开足马力,一路向西,在星空下、波涛中穿行。
回家的日子本该是令人兴奋和期待的。但除了马达的轰鸣,一路上就只剩下船员们偶尔在船尾抽烟的身影。
每天黄昏,甲板长都会带两个人,端一碗饭,打开冷冻舱门,在黄吉宏的遗体边坐一会。
轮机长黄吉宏的遗像。
正月刚结束,黄吉宏的女儿黄艳来到斐济。她从码头上接回了父亲的遗体,办完手续,直接送去火葬场。
她上一次见到父亲,是他两年前出航。也是那天,我为黄吉宏和他的妻女拍下一张全家福,黄艳让我把照片寄给她:“那是我们全家最后一张合影。”
她说,父亲这一生就是属于大海的。
黄艳可以清晰地讲述,父亲在家的每一天都做了些什么,因为他在家的日子实在太少。她整个初中时期都没见过父亲,那次远洋航程,他去了整整三年半。
她还说,父亲在家的时候就喜欢和她凑在一起。逛街、看韩剧、吃肯德基,她做什么他都跟着。
出殡后,送走客人,黄家安静下来。黄艳翻开相册,在其中一页前停留了很久。照片里,黄吉宏抱着玩具猪,坐在阳台上。
她说,她喜欢的东西父亲都喜欢,哪怕是女孩子才喜欢的玩具猪。
如今,阳台上那张椅子还在,玩具猪也在,父亲却不在了。
大海还在那里,开敞着,像一个荆棘丛生的怀抱,给予我们丰饶的馈赠,之后才是代价——它的亏空要用血肉填平。
真正有过海上经历的海明威在《老人与海》里写下这样的领悟:“大海既仁慈又美丽,可是她也会突然就变得极其残忍。”
船员们在海上起伏着,被吞没,被吐出。他们的一部分被永远留在了那里,与鱼虾海鸟为伴。上岸时带着远洋的瘢痕,那是大海的刺青。
然后,大海看起来又是那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