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王室千年不灭的历史缘由 我理解王室的三个阶段（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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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越：我突然意识到，王室对国民的接见与册封，是超越于政治之上的荣誉。多党民主政治分裂社会，英国君主则团结社会。

一个女人，工作了70年，直至最后一息。她的国民，认同并爱戴她无私的奉献与高度的责任感（因为英国崇尚个人自由主义精神，只有王室一家肩负高度责任，无法像英国大众那样自由随性地选择人生），以十天的全国性追思，以及超级阵容国葬回赠给她。世上还有谁，能有这样普世的影响与震撼力？

过去一周，英国电视新闻似乎已与世隔绝，除了女王国葬和新国王就任，天下无事。新闻屏幕里除了王室，没有别人，连这周乌克兰开始夺回被俄罗斯占领的国土，战争走向似乎开始出现逆转的重大新闻，都没有位置。女王辞世后，英国简直一夜翻天，社会一下就和谐了——罢工自动暂停了，有些商店还自动关门，去哀悼了，媒体全都没空骂政府了。英国骤然进入了中古世纪的王子公主年代——那些马车、中古世纪礼服、各种前所未见的礼仪、国王为女王守灵等等，眼花缭乱。我这才深深意识到：英国千年王室传统之复杂、深厚以及强烈，远超众人想象。

我这样在共产主义教育下长大的人，来到有千年宗教与王室传统的英国社会，一直以为可以置身事外。这一周，目睹新任首相、前任首相们以及议员们对新君查尔斯三世宣誓效忠，不要说英格兰，连苏格兰的民众都连夜排队，只为不错过这历史一刻，送女王最后一程，我才知道“天佑国君”不是随口的戏言，那深入骨髓的忠诚，大概与我曾经受到的爱国主义教育有一拼，都顽固地伴随一生。

移民英国18年，我对于英国的理解逐步深入。同样，对于英国王室千年不倒的理解，我亦经历了从不懂到开始理解的三个阶段：阶级平等观，到王室生存危机观，再到现在的“英国需要王室”的观点。

第一，阶级平等观：2004-2015年，我仰视英国王室，但同时认为王室是革命不彻底的产物。这是我来英国之前的认识，当时觉得君主立宪制是一种对民主共和制的妥协，民主共和制才是民主的最高境界。此外，我惯性地使用阶级观念判断社会。

第二，王室生存危机观，2018-2022年9月。

第三，英国需要王室：上周四女王辞世后，英国全社会集体进入对女王的哀悼与追思，连苏格兰与北爱政界亦放下政治矛盾，心甘情愿地为女王服丧，并承认新任查尔斯三世为苏格兰新君与北爱新君；各国政要表达痛心之情，平素骄傲的法国总统马克龙说：“对于你们（英国人），她是你们的女王。对于我们（法国人），她是（世界上唯一的）女王。”这时我才突然强烈意识到，王室存在对英国具有重大意义：（1）女王及其领导的王室，是多少万亿都打造不出来的最强大的英国历史文化符号，是历史活化石；（2）女王及其领导的王室，是团结英国最强有力的粘合剂。

第一阶段的认识，在于我曾经把俄罗斯革命与法国大革命作为社会发展的唯一榜样，但那种非黑即白要彻底铲除王室的做法太血腥，太暴力，太激进。我是在马克思主义与共产主义教育下成长的，主题词是：阶级论、革命论、资本主义与私有制的腐朽性等等。与此同时，对民主具有如同神话般的向往，认为民主通情达理，代表社会的正确方向。

带着阶级观念来到英国学习、结婚和居住，我经历了无数对英国社会的不解。我以强烈的阶级观念看待王室与贵族的存在，强烈地为自己只是普通中产阶级而感到焦虑。后来我才懂，我那样的焦躁，与英国古人有共鸣，因为我体验的是英国18与19世纪新兴中产阶级的情绪，那时他们想着法子攀登社会阶梯。所以19世纪的马克思主义才那么有影响力——因为该理论提供了令工人阶级不再被人欺负（用现在的话语，叫赋予人权）、当家作主的一条途径。但该理论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工人阶级当家作主（即成为统治者），就可能会欺负资本家和其他阶级，造成其他人地位低下的另一个不平等局面。”英国共青团最近这样描写女王：“在世的96年中没有一天真正工作过，自己每天生活在肮脏的财富中，而四周被贫苦人民包围，并且没有做任何事情去改变这种现状。”这种观点也许200年前成立，但现在已严重脱离现实。

到了2014年，通过采访英国贵族与庄园（见《专访“唐顿”伯爵夫人》），我开始发现：工人阶级、中产阶级以及上流社会的概念早就没有了。尤其“上流社会”一词，基本是老黄历了；工人阶级也没有了，因为四、五十年前英国就放弃了工业产业，工厂都转移到了亚洲（尤其是中国）；社会主体只剩下中产阶级和富人了（所以后来BBC出台了一个以职业而非阶级划分社会人群的标准，不过该划分标准并不流行）。而那些富人在公开场合是不会称自己为上流社会的，因为英国社会的“政治正确”已经非常高涨，政治人物都一个劲地向普通人看齐，恨不得自己祖先是钢铁厂的工人，出身红艳艳；富人虽然可以继续自由享乐，但除了少量右翼媒体，大多数自由派媒体对富人的报道不会引向“富人生活是如此传奇与令人向往”。换句话说，贵族与新兴中产阶级富人是社会精英的英国时代是在18与19世纪，那个时代早已过去。现在，时代精英是普通人，无论歌星、影星、厨星、模特、运动明星还是电视明星等等，都是普通人出身。而无论精英还是普通人，都以能够得到王室册封的头衔感到荣幸与自豪（见《英国贵族和大英帝国勋章，哪个更为人知？》）

而这样代表英国最高荣誉的册封，我多年视而不见，直到女王去世，大量受访的人都表达说，为女王服务是一种荣幸与骄傲，我才突然意识到王室对国民的接见与册封，是超越于政治之上的荣誉，此种国民与王室之间的特殊关系，非英国以外的人士能够理解。多党民主政治分裂社会，英国君主则团结社会。以阶级、平等或者清算殖民统治罪行等价值观来观察此种英国的特殊关系，类似纸上谈兵或者牛头不对马嘴。英国前首相约翰逊上周五在下议院的这段悼念词，恰如其分地形容了大多数英国人当下的心境：“她（女王）如极光的光芒如此不变，以至于我们误以为她可能在某种程度上是永恒的。但我认为，今天我们的震惊更加强烈，是因为我们从她的离世逐渐了解她为我们所做的一切是如何广泛深远。”

2018年，我曾撰写《从哈里王子大婚谈“英王室”存续之争》，此文后来被国内不少包括国家级在内的媒体转发，据我观察，这是国内第一次知晓“原来英国王室竟然生活在生存危机里”。过去一周，我看到一些关于“王室生存危机”的观点，那些文章基本上对过去一周英国发生的一切并无切身感受。我认为“英国需要王室，王室倒不了”。理由如下：

第一，从1066年征服者威廉一世始创英国王室开始，英国王室千年不倒（中间经历过短暂的共和国时期），至今与贵族、中产阶级、平民共存，其重要生存法则是相互妥协，这是英国社会最与众不同、最独树一帜的特点，也是为何能最终成为现代民主之母的重大原因。在这个小小的英伦岛上，帝王、贵族、民主、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以及各种宗教能神奇地相互妥协、共存、不谋求歼灭对方。可以预计，王室将继续与社会妥协，以延续自己家族的千年存在。

第二，女王去世，当然减少了王室魅力，但此前一直不被看好的查尔斯王子成为新君后，至今表现令人刮目相看。（1）上周五他的首次全国电视讲话令人泪目——其悲伤的神情以及重复性的“我亲爱的妈妈”，都深刻并生动表达了其丧母之痛，我当时想：天啊，就算为了女王，也要去支持这位新王君啊。（2）过去一周，他从英格兰到苏格兰，到北爱，再回英格兰，再去威尔士的紧张行程（我曾经一度担心这位新君是否没有时间睡觉），每日与各自治政府的会面与教堂追思仪式，在街上与大量民众握手，有一晚上还为女王棺材守夜（注：并非一夜都在守灵），在与北爱政界会面中表现出的谦卑，等等，证明其身体素质与能力完全胜任英国君主一职。

因为俄乌战争，及其引发的经济制裁俄罗斯，过去几个月，英国陷入了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最重大的社会困扰——能源危机、物价上升、通货膨胀、罢工频起。新任首相特拉斯上周四已经紧急宣布紧急措施：将把家庭平均能源费控制在每年2500英镑左右，预计两年内将耗资900亿英镑，而商业部分的成本可能为600亿英镑，即总数为1500亿英镑，超过新冠疫情封城期间发放工资的借债总和700亿英镑。或者说，俄乌战争给英国带来的经济影响，远超新冠病毒。这笔1500亿英镑怎么来？这就是眼下英国社会的大讨论，其背后其实就是社会主义（大政府）与资本主义（小政府）之争。

但这场争论目前全都打上了暂停键——在特拉斯紧急出台经济救民措施、稳定民心之后的当天下午，王室就宣布了女王辞世的消息。时机把握得如此恰如其分，仿佛老太太为了不抢首相风头，预先设定好了自己的死亡时间一样。而从她辞世的那一刻起，英国立即暂时远离世界尘嚣，静心于自家王室，这是家事，更是重大国事。女王对新任首相特拉斯太好了——以自己的去世，为特拉斯遮风挡雨（否则媒体将继续对特拉斯狂烈批评）；而在下周一的国葬，以女王的名义，为特拉斯请来各国领袖面谈国事。

过去一周，英国王室的外交公关及其成功，掩盖了社会矛盾，但同时亦在无声地调和社会矛盾。下周一举行的女王国葬，将把长达十日的王室公关推向高潮，预计是本年度英国最大的重头戏（查尔斯三世的加冕礼将是另一个）。我将继续跟踪观察这70 年一遇的重大英国社会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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