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患癌的父亲,完成一场“可喜可贺的临终”(组图)
安宁缓和医疗,又称为“安宁疗护”,指的是为疾病终末期患者提供疼痛及其他症状控制、舒适照护等相关服务,并对患者及其家属提供心理支持和人文关怀。
2022年9月,婷婷的爸爸结肠癌复发。面对治与不治的生命抉择,爸爸选择了后者。最初,婷婷非常难以接受,在医生建议下来到了北京协和医院的安宁缓和医疗门诊。在诊室的帮助下,她逐渐克服对死亡的恐惧,尊重爸爸的想法,尽可能实现他的愿望,最后完成了一场“可喜可贺的临终”。
回顾爸爸生命历程的最后7个月,她说,“没有什么遗憾的地方”,以下是她和爸爸的故事:
口述| 婷婷
实习记者|粟满莺
“我不想去医院了”
2020年初,爸爸查出结肠癌Ⅱ期。好在做完手术后,情况一直很稳定,他每天照常散步、遛狗、看电视,跟正常的退休大爷似的。
但2022年9月的复查将这两年的平静打破。结果显示,癌症复发。我一拿到报告,心里咯噔一下,但仍抱着还有手术机会的希望,拿着所有检查结果去了协和医院。外科医生告诉我们已经不具备任何手术条件了,建议转肿瘤内科。
从肿瘤内科出来后,我和医生都没跟爸爸说情况有多不好,只说肿瘤复发了。当天晚上吃饭时,爸爸突然一脸严肃地宣布:“这个病我不想治了,不想去医院了。”我立马急了,自从他生病以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一个人扛着,当我耗尽所有能量找到协和医院的肿瘤内科的时候,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告诉我不想治了,就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我特别难受。
我想到2017年,爸爸第一次面临生死考验关头时的态度,和现在截然不同。当时,爸爸在工作中因为血管堵塞突然晕倒送到医院抢救,情况特别危急,医生说:“有可能醒不过来了”。但很幸运,爸爸奇迹般地醒了过来,他第一时间叮嘱我,“一定要找大医院、专科医生进行治疗。”他的求生欲非常强烈,做支架手术的时候,24小时躺床上一动不动,都没见他呲一下牙。
《狮子之家的点心日》剧照
而这一次医生没有透露太多病情信息,他却发生如此大的转变,我真的难以接受。我询问原因,他也说不出来,只说:“没什么意义。”
我又去了一趟肿瘤内科,大夫为我推荐了安宁缓和医疗宁晓红教授的门诊。我一打开门诊介绍就傻眼了。我之前一直想的是如何治疗的问题,去看其他科室是想争取生的机会,但“安宁缓和”这几个字意味着已经到了生死抉择的程度。这时距离复诊才过去一个月,死亡突然变得离我很近,这对我来说太残酷了。从医院出来,我忍不住崩溃大哭。
那是我最难受也是压力最大的时候。根据医生的判断, “治疗—— 一到三年的时间,不治疗——大概会有一年的生存期。”治还是不治,我很纠结。我很想拉住爸爸,让他多活两年,而且什么药都不用,是不是太残忍了?我是不是不孝?太多太多疑问堵在心里,我很难跨过这一关。
《三悦有了新工作》剧照
于是,我听了医生建议去了宁晓红主任的安宁缓和医疗门诊。我哭着问她:“我是要给爸爸放弃治疗了吗?”宁主任在纸上画了很多抛物线,她说: “首先,并不是只有放弃治疗一条路可走,如果患者明天改变想法,随时可以转至肿瘤内科治疗。第二,当下一定是爸爸在世最美好的一天,尽量去满足他、照顾他。最后,后期如果爸爸有疼痛感,安宁疗护可以尽量帮他减轻痛苦。”
我在安宁缓和医疗门诊待了一个小时左右,回家后的状态就不一样了。我心想,如果每天都沉浸痛苦的情绪里,那还能有更多精力陪爸爸做他想做的事情吗?从这天起,我开始把每一天都当成爸爸生命的最后一天,把每一顿饭当作最后一顿饭,仔细听爸爸说话,问问他想干什么,帮他实现愿望。
尊重患者意愿,带他做想做的事
去年年底新冠暴发时,我们家陆陆续续都感染了,爸爸也是。那段时间,他浑身无力,连床都起不来,每天也不吃饭,就喝水、上厕所,也不搭理你,就像临近濒死状态一样。
我每天都提心吊胆。有一天上班接到了妈妈电话,说爸爸一下楼全吐了。我立马赶回家,准备带他去医院。爸爸十分抗拒,他已经好多天没吃饭了,但仍用尽全身力气告诉我,他拒绝去医院。
我们想到了宁主任的建议,“要尊重患者的意愿”,就不敢再提去医院的事。我每天都揪着心,上班祈祷千万别接到妈妈电话,下班和妈妈一起照顾爸爸。半个月后,爸爸突然好起来了。听到消息的瞬间,我非常惊喜,眼泪唰就下来了,特别想飞奔回家,立马问问爸爸明天想干嘛。
《欢乐颂》剧照
从新冠的感染中恢复过来,爸爸像是从鬼门关上又走了一遭。我和爸爸决定,春节后全家一起出去旅游,去我俩都想去的云南。有了期待后,爸爸每天都很开心,盘算着要准备什么行李,眼里都有了光。
都说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我特意将出发时间定在2月14日,想将这次云南之行当作送给爸爸的“生命礼物”。在云南的每一天,我们都很开心,爸爸的状态很好,每天早上负责叫我们起床,一天玩下来也不累。在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里,工作人员告诉我们这几天天气热,可能看不到野象。但我们走着走着就听见了大象的声音,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爸爸像个小孩一样,兴奋地说:“我们真幸运,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野生大象的呀!”
回北京后爸爸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好,但接近死亡的问题像一块巨石始终压在我的心底。“大约一年生存期”已经过半了,我很焦虑。每天早上不到四点就被惊醒,开始胡思乱想,反复问自己要怎么办。
老年人是安宁缓和医疗服务的目标人群之一。图为北京马家堡养老公寓(黄宇 摄)
3月份我又再次进入了宁主任的病房。我想问问宁主任要不要跟踪病情进展情况?如果爸爸开始疼痛我们要怎么处理?未知太多了,像一个又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爆发的炸弹。宁主任感受到了我的焦虑,她建议我列个焦虑清单,左边写下让我焦虑的事件,右边写下解决方案。
当一项项写下来时,我心里的一团乱麻才慢慢解开,变成一个个线头,清晰了起来。所谓“焦虑清单”,其实是面对临终事件的一个演练。显然,死亡是一个正在逼近的事实,家属需要做的是,即使恐惧,也能用比较积极的心态,做好迎接它的准备。
“可喜可贺的临终”
每年清明节,全家人都会去给爷爷奶奶扫墓。家人们劝爸爸,身体不太好就不要去了,但他坚持要去。爷爷奶奶去世十多年了,以往每次扫墓仅仅只是扫去浮尘。这次,爸爸将墓地香炉里的土换成了家里的花土,细心地用胶将墓碑上松动的石狮子粘紧……他叮嘱我们要找出爷爷奶奶的安葬证,说快过期了,记着续费。这些小事我们往常都没放在心上,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提起,就像在交代后事一样,听到时心里酸酸的。
清明节后的一周,4月12日早上六点半,妈妈很大声地叫我,叫得都岔气了。我急忙赶到爸爸房间,一掀开被子,立马察觉到他的状态不一样,他不会动了,怎么叫也没有回应。我的大脑瞬间空白,心中闪过一念:完了……
我曾经在脑海里想象过这一天的到来,但真正面对时,特别慌张。那是我经历过的最繁忙的一个早上,我平常是很有条理的一个人,但那天我整个人是懵的,我不知道到医院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医生将会说些什么。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意识,爸爸马上就要走了。我特别伤心,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我知道我必须要陪他经历这件事,或早或晚,但真的很不幸、很意外地发生在这个早上。
《中国医生》剧照
家人打了120,将爸爸送到医院,最后面对器官都已衰竭的诊断,医生询问我们是否要进ICU、是否要插管。我犹豫了很久,最后想起爸爸此前多次说过,“不要去医院、不要治疗、不要痛苦”,跟家人商量后,决定遵从爸爸生前的想法,带爸爸回家。
回家的路途中,护士好心地告诉我们要提前准备好氧气机,等我们在家里把氧气机通上电后再把爸爸从救护车接回家。我们一大早赶去急诊,又从急诊折腾回来,这帮我们争取了更多告别的时间。听说人的听觉是最后才失去的感官,最后时刻,我在爸爸耳边说:“希望你经常来梦里找我,希望我们下辈子还能相遇。”
爸爸去世得很突然,很多东西我们都没有提前准备。之前在宁主任的帮助下,梳理过焦虑清单,其中一项是墓地的选择,我和我老公因此提前去附近的墓园转了转。正是有之前的参考和家人的协助,我们在三天内有条不紊地走完了所有流程,算得上特别圆满。从爸爸生病、确诊再到入土这一天,冥冥之中好像有一股力量在帮助我们,让爸爸顺利完成了善终。
《温暖的告别》剧照
我挺感谢有这么一个机会让我和爸爸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我公公几年前也得了癌症,他们尝试了靶向药、化疗等多种治疗,该用的办法都用了,该受的罪都受了,治了不到四年去世。我还记得,我公公一米八几的山东大汉,最后在病床前被病痛折磨成一个干瘦巴的老头,头发掉完了,牙也不剩几颗了,看着很难受。我老公回想起来,当年他爸爸的治疗有点过度医疗了,也并不全是爸爸自己内心的心愿。
对比之下,爸爸最后一年的生活质量很高,我们一起吃好吃的、在北京周边游玩、去云南旅游……他想做的任何事情,我全都陪他做了。我没有任何后悔和遗憾的地方,从这个角度来讲,我帮爸爸完成了一次“可喜可贺的临终”。
生死两相安
在癌症患者家庭里,往往是家属和病人一起经历痛苦,甚至家属背负着更多压力。我从小没有离开过父母,上学、工作一直到结婚都在父母身边,什么都没经历过,无忧无虑。2017年爸爸生病,就像晴天霹雳一样。短短几个月里,我瞬间成长,成为了家里的主心骨。妈妈身体也不好,受不了刺激,所以看病、检查、找医生这些事情都是我在做,连爸爸确诊癌症消息都是我先消化了才告诉她。
这一路走来,我们的内心很脆弱,如果没有宁主任的心理支持,很难想象我会做出怎样的抉择。放弃治疗,选择安宁缓和,始终是一件让人摸不准的事情,如果没有专业人士的帮助,我一定会经常怀疑自己。
安宁缓和医疗门诊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在这间小小的诊室里,宁主任解答了我很多疑问,为我提供了专业的解答的同时,还缓解了我的心理压力。在爸爸最后的人生旅途中,我学会了尊重患者的心愿,不勉强患者去做不想做的事情,更注重患者的生活质量。想明白这一点,整个心境就不一样了,在面对疾病与亲人时,自己会更加松驰。
这么多年,我和我妈妈一直围着我爸爸转,第一次做手术情况稳定了,结果患了癌症,后来又慢慢发现糖尿病、肾病控制不住了,一个接一个,这口气刚呼出来,立马又喘上另一口气了。
每天吃完晚饭,我们家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妈妈要收拾碗筷、帮爸爸量血压、打胰岛素、洗漱等,很忙也很辛苦,但她坚持了好几年。过去的行动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爸爸去世后,一到晚上我们还很不习惯,因为一下子就无事可做了。
《温暖的告别》剧照
我经常会想起他,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变,还维持着之前的样子。从2017年开始,我们每年都会去照相馆拍合照,照片工整地摆在餐桌旁的墙上,吃饭的时候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爸爸还买了很多冰箱贴,每天一打开冰箱就会想到以前出去玩的记忆。家里全是爸爸的痕迹,只要一看到,就会产生一种他还在的错觉,只不过他去另一个地方陪我了而已。
现在我和妈妈都在逐渐恢复自己的生活。以前上班只要一接到妈妈电话,我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嘣嘣嘣地跳。如今轻松了很多,没什么压力,还换到了离家更近的地方工作,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出头的年纪。妈妈的生活也不再以爸爸为主了,她每天早上起来遛狗、买菜、做饭,还常常参加居委会的活动。我们算是做到了真正的生死两相安。
后来,我又去了一次宁主任的门诊,我想跟她分享下爸爸最后的生命历程。安宁缓和医疗科室对我的帮助特别大,现在我也正在学习相关知识,想在之后参与一些社会公益活动。当其他病人家属在面临和我当初一样的情况时,我能够把自己的经历作为参考,给其他正处在迷茫中的患者和家属带来一些启发,让那些正在疾病中饱受折磨的患者和家人,看到更多可能性。
对死亡的释怀
我的工作比较特殊,去年3月份开始在协和医院旁的特药房工作,接触得最多得是肿瘤和白血病患者,见惯了生死。协和医院离药房只有5分钟的路程,很多家属会陪病人来店里买药。一进门,一下子就能分清谁是病人,谁是家属。患者脸上常常发青、发紫,还有受不住化疗留在身上的抓痕,一进门就会坐着休息。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白血病患者,因商保还没审核通过,咬牙就买了一盒7万的药,家属说下次再用商保购买。但我没等到他来买第二盒药,加上微信后没几天,他就在朋友圈发了白色的蜡烛。
我老公曾问我,天天这么上班不会抑郁吗?我说我是在慢慢地感受、经历死亡。每天从东单地铁站出来,都能看见协和医院周围全是人,这些人有坐着轮椅来的,有打着救护车来的。每当我听见门口救护车呼啸而过的声音时,我觉着只要太阳今天升起,我们能够好好活着就行。
《挚爱》剧照
死亡这个话题在家里一直是回避的,我们还没开放到可以谈论它的程度。所以药店的工作经历,也对我陪我爸爸走完这段旅程有一些帮助,让我更快、更顺利地接受死亡这个课题。
以前,我刚接触死亡的时候,觉得它太可怕,可怕到不可逾越。所以我刚开始特别不理解爸爸为什么不想继续治疗,现在回想起来早有端倪。癌症确诊后,爸爸每天都要吃药,一起来要吃保护血管的药,饭前要吃补充蛋白质的药,饭后要吃排毒的药……我曾经看过一张图片,说中国的老人因为三高问题每年需要吃差不多能盖一间房的药量,就是爸爸情况的真实写照。此外,爸爸每天晚上还要注射胰岛素,两三天去一次医院抽血检查。复查也很繁琐,一天都走不完流程。很多时候,作为旁观者的我也能感觉到他很痛苦。
这段期间,我最大的变化就是学会了尊重。从我小时候起,家里面爷爷奶奶生病的时候,从来都不是病人做主导,往往是家属替病人决定。爸爸在我面前也是这样,我就是他的主意,癌症初期时我叫爸爸去做检查,他都非常配合,每一件事情都听我的。但是生命的最后一件事情,我就让他自己做决定,我听他的。
《入殓师》剧照
从确诊到去世只有短短7个月,我感觉爸爸好像没有把自己当过病人一样,每天都是照常生活,当他状态好一些的时候,我们就一起出去吃饭、玩耍。回想起来,真的没有任何遗憾。
爸爸去世后,我休息了十天就上班了。同事们都问我为什么生活没有任何变化,我说因为做告别的时间非常充分。以前我都是以年为单位做规划,自从爸爸只有不到一年的生存期后,我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相处,每天都在跟爸爸做告别。
对死亡的恐惧也在爸爸生命最后几个月的陪伴里,慢慢释怀了。安宁缓和医疗和治病是截然相反的心态,治病的时候是怀抱着明天会更好的想法,而接受安宁缓和意味着接受最终要面对的结局——死亡,并且相信今天就是最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