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解盐铁论水旱篇，唯物与唯心之争，以及生产资料归属问题大讨论

大家好，我是热带榕树，本篇我们共同探讨《盐铁论》第36章《水旱》相关内容。

所谓“水旱”，字面上看，很多人可能会以为本章节所讨论的，是如何救灾备灾的问题。

事实上，由于汉代天人感应思想流行，自然灾害往往会与朝廷的政策联系起来。

所以桑弘羊和贤良文学都在以此引子，进一步就盐铁专营的利弊得失进行了辩论。

一、唯物与唯心

本回合中，桑弘羊首先就自然灾害的问题，开门见山地抛出了自己的观点。

他认为，水旱饥荒是天之不测，是阴阳星宿运行的结果，不是人力所能造成的。

纵观历史，古代贤明如大禹、商汤、后稷、伊尹，他们治国期间照样还是会碰上洪涝干旱。

所以，强行把天灾和盐铁专营联系到一起，不是很荒唐吗？

所谓：

“天道然，殆非独有司之罪也。”

这里补充一个背景，桑弘羊之所以突然挑起这个话题，很可能是受舆论压力所迫。

根据目前各论文普遍引用的数据，汉武帝在位54年，共发生各类天灾43次。

而西汉立国210年，有史可考的自然灾害共有186次。

数据上看，武帝时代帝国遭灾的概率要比往常更高一些，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呢？

根据《史记》记载，很快有人就将之归咎于桑弘羊的一系列政策触怒了上天。

元封元年，汉王朝遭遇旱灾，皇帝令求雨，官员卜氏曰：

“烹弘羊，天乃雨。”

所以如何解释天灾，对于桑弘羊及其手下官僚来说，是一个必须严肃应对的话题。

他只能采用朴素唯物主义，即战国以前的阴阳学说进行反驳。

当然了，按照现代人的看法，朴素唯物主义虽然也不正确，但至少在同时期更接近真理。

不过自战国末期以来，阴阳家就不断朝着唯心主义方向发展。

汉武帝后，天人感应理论在主流思潮中基本已经变成了政治正确的东西。

所以贤良文学理直气壮的反驳道：

“政有德，则阴阳调，星辰理，风雨时。”

只要修善政，就能“福应于天”，像周公执政时那样，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以上言论当然是极其离谱的，不过在古代社会环境下，真能讲得通！

当然了，作为能够站在朝堂上辩论的古代精英，无论立场如何，都不是好忽悠的。

仅仅讲点玄而又玄的东西，也许可以占据道义高峰，却不可能真正说服人。

于是贤良文学继续论述，开始上干货了。

他们首先引用了大家很熟悉的《寡人之于国也》中的典故。

梁惠王问孟子，我对治国很用心了，河内遭灾就把民众迁徙到河东，把粮食运入河内，河东遭灾时也一样。

我的民众咋就不见多，邻国君主没我用心的，民众咋不见少呢？

孟子答，因为你的治国方向就错了，就算再努力，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减少官府干涉，民众自然就会富裕起来的，富起来以后再加强礼仪教化，王道就能实现了。

现在贵族官僚给猪狗吃人的食物不去制止，路上有人饿死也不管，还推卸责任。

具体来说就是：

“为民父母，民饥而死，则曰，非我也，岁也。”

只要出现饥荒，问起来就是，哎呀，这两年遭灾了，年成不好，把自己的责任撇的干干净净。

《寡人之于国也》典故

这和拿刀杀人，然后说，我没错，都是刀的错，有什么区别？

引用完这个典故后，贤良文学接着阐述。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的，方向错了，再努力也没用，当务之急就是取消盐铁专营。

民众富了，就算真的碰上天灾，也是：

“水旱不能忧，凶年不能累。”

大家发现了没？贤良文学将干货藏在当时很流行的，唯心主义理论背后。

却又不局限于唯心主义，而是用这套理论引出自己的观点，言辞可以说很巧妙了。

二、生产资料

听完对方的长篇大论，你明显可以发现桑弘羊不耐烦了：

“议者贵其辞约而指明，可于众人之听，不至于繁文稠辞。”

想好好辩论，那就讲人话，一是一，二是二，让大家都能听得懂，别绕来绕去的。

为此他还用了一个词，“家人语”，这在汉朝差不多就是骂人了。

所谓“家人言僮隶之属”，放在现代，就是婆婆妈妈，不识大体的意思。

上来把人先喷一通当然很有气势，不过这种级别的辩论中，真正重要的还是观点。

所以桑弘羊接下来用很简洁的话表述了自己的看法，曰：

“陶朱为生，本末异径，一家数事，而治生之道乃备。”

啥意思呢？陶朱公据说就是曾经辅佐过越王勾践的大臣范蠡，后来退隐，以经商闻名天下。

而“本末异径，一家数事”，则是对他治理家业的手段的高度总结。

此处要说明一下，这个典故我没法讲的太清楚，因为其流传至今的事迹实在比较少。例如《史记》记载陶朱公：

“复约要父子耕畜，废居，侯时转物，逐什一之利。”

据此你只能了解到，他们采用家族式经营模式，且横跨农业、畜牧业与贸易行业。

至于内部分工、如何管理等其他信息，就无从得知了。

从字面意思看，桑弘羊可能是想说，只有工商业和农业分工明确，一家人才能干很多事，才能兴旺发达。

这里不要太纠结，因为重点在下面，桑弘羊以陶朱公的例子，引出了自己的观点。

他认为，生产资料归官府所有才是最好的，因为分工产生效率。

所谓：

“今县官铸农器，使民务本，不营于末，则无饥寒之累。”

朝廷负责提供生产资料，民众只要安心生产就行，别的事情啥都不用操心。

这样一来，生产自然就上来了，所以，盐铁专营有什么不好的呢？

对于这种说法，贤良文学反对，他们接下来的反驳，总结起来只有一条核心。

生产资料归谁所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才能提供更优质的生产资料？

农业用器具非常重要的，好不好，对于收成的影响非常巨大！所谓：

“器便与不便，其功相什而倍也。”

现在盐铁专营，官办企业提供的产品是什么样的？曰：

“县官鼓铸铁器，大抵多为大器，务应员程，不给民用。”

翻译过来，就是官办企业生产的东西，大多都是一些傻大黑粗的大型器械。

汉代炼铁高炉

至于组织生产的过程，则是“务应员程”，即上级会下达生产指标。

官办企业以完成指标为最终目的，又不愁销路，自然也就不怎么在乎产品质量。

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各类民用品一塌糊涂，具体来说：

“民用钝弊，割草不痛。”

以至于农民干活事倍功半，劳动生产率大幅下降。

对于这种说法，桑弘羊不认同，他认为官办企业有三大优势。第一：

“财用饶，器用备。”

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资金充足，生产设备齐全。

民间企业能做到这点吗？

他们往往是几家集中在一起生产，不仅时间紧张，而且资金匮乏。

鉴于当时社会化分工程度不高，这里的时间紧张，可能指很多人既要干手工业，还要去种田。

如此一来，制造的产品质量还能好吗？

第二，盐铁专营可以稳定物价。

所谓：

“有司请总盐、铁，一其用，平其贾，以便百姓公私。”

第三，官办企业有利于先进技术推广，技术官僚把大家集中起来教导。就能：

“吏明其教，工致其事，则刚柔和，器用便。”

综上所述，盐铁专营对百姓，对农民，有什么害处呢？

三、市场的优势

这套说辞，贤良文学当然反对，不过在论述他们的观点前，需要先介绍一个人。

官员，或者说商人卜氏，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个要把桑弘羊仍锅里煮来求雨的大臣。

司马迁在《史记》中专门提到了他，总结一下，这是一个很难得的，具有风骨的贤明之人。

卜氏原来是商人，按照现在的分类，属于标准的贤良文学地方豪强派。

不过汉匈战争爆发后，此人坚决站在了朝廷一方，一出手就捐了自己一半的家产。

汉武帝觉得很奇怪，因为人必有所图，于是问他到底是想做官，还是想伸冤。

卜氏啥都不要，答道，战争期间，有钱人为大义捐出资产，不是本分吗？

丞相公孙弘认为，此人所图甚大啊，于是把他赶回了老家。

此后连年战争，军费紧张，富豪争相隐匿资产，只有卜氏想尽办法给朝廷捐钱。

汉武帝知道后任命其为官员，立为天下榜样，卜氏又很有能力，政绩突出。

元鼎年间升任为御史大夫，就是桑弘羊那个位置，相当于副宰相。

可以说，他完成了从地方豪强向高级官僚的完美转变，此后只要老实一点，权力财富享之不尽。

然而身为官僚的他，在对地方进行了调查后，发现盐铁专营危害很大。

于是在上疏中直言不讳地提到此事，汉武帝十分生气，卜氏遭贬，前途尽毁。

讲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呢？

这是司马迁《史记》中少有，提到盐铁专营危害的字句。而且写得十分模糊，只提到了“苦恶”两字。

一方面估计是因为篇幅有限，另一方面可能也是迫于汉武帝时代的压力。

所以《盐铁论》不但有思想价值，还有史料价值，贤良文学接下来的话，就是对“苦恶”两字的阐述与补充。

具体而言，以前没有盐铁专营的时候，民间铁器质量都很好，现在质量很差。

桑弘羊理论讲得很好，问题是，实践起来压根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首先，民间企业资金是否充足，设备完不完善，朝廷用得着操心吗？

所谓：

“各务为善器，器不善者不集。”

市场竞争下，一塌糊涂的产品是卖不出去的，他们自己就会注重品控。

其次，官办企业提供产品，能够取代市场的灵活性吗？

市场中：

“农事急，輓运衍之阡陌之间，民相与市买，得以财货五谷新币易货。”

民企不但质量有保证，还送货上门，交易也很灵活，钱、产品、粮食什么都收。

更重要的是，这套体系对朝廷来说是免费的，反之，官办企业需要大量征发徭役来维持产品流通。

有这个功夫和成本，架桥铺路搞点基建多好？

再次，不灵活就算了，关键是产品质次价高，服务态度还很恶劣。

第一：

“总其源，壹其贾，器多坚，善恶无所择。”

垄断起来了，就没有了竞争，产品还能好吗？第二：

“吏数不在，器难得。”

官办商店里爱买不买，常常连人都见不到，想要买农具甚至还得出远门。

甚至于还发生了农民为了买铁器，跑大老远，回来后连农时都误了的情况。

还有，桑弘羊不是讲专营可以稳定物价吗？物价是稳定了，稳在了最高位。曰：

“盐、铁贾贵，百姓不便。”

最后，官办企业资金充足是不错，不过钱从哪里来？代价还不是由民众承担。即：

“发征无限，更徭以均剧，故百姓疾苦之。”

总而言之，结论就是放松管制才是正确的方法，很多事情不要官府操心。

所谓：

“百姓各得其便，而上无事焉。”

到此为止，《盐铁论·水旱》篇正式结束。贤良文学的唯心主义在今天看来是错误的，但是桑弘羊也无法回应盐铁专营的弊端。

由此本章节哲学讨论并非主旨，因此勉强认为贤良文学略胜一筹。

本篇讲完后，《盐铁论》经济学系列也就正式结束了。

本系列视频共10篇，约占《盐铁论》全书内容的16%，感谢大家支持与陪伴。

参考资料：

《史记》

《孟子》

《盐铁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