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害怕自己的身体坦露在他面前

1

棉织厂出了场火灾， 作为仓库管理员的罗薇薇为救厂里的财产烧成重伤。

这是个大事故，连市里都惊动了。罗薇薇醒来时，从市里主抓安全的副市长到厂长，车间主任各级领导都来慰问过一遍。

她唯一完好的地方是那张脸，其他部位都有不同程度的烧伤，关于后续的治疗费用，厂里也报销。罗薇薇一夜之间成了名人。

钱上没有负担，但罗薇薇心理上有疙瘩，她和赵海勇谈了三年恋爱，两家已经谈婚论嫁，她被毁成这样，赵海勇还会要她吗？

罗薇薇见到赵海勇的时间比想象中晚，她以为她一睁眼就能看到那个魁梧的身影，那张黝黑的脸庞，还有那对笑起来眯成一条缝的眼睛。

结果，赵海勇直到她苏醒后第三天才出现。

那时大批量的探视潮已经退去，罗薇薇也从懵然的状态开始回归现实。她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过去那个漂亮完整的女孩罗薇薇了。她的双手绑满绷带，从头到脚有深浅不一的灼烧感。

赵海勇进来时，她刚艰难地解决完大号，黢黑枯萎的身体就那样坦白暴露在他面前。从赵海勇慌乱躲藏的目光之中，罗薇薇的心咔嚓一声。

赵海勇连忙去整理她排出来的脏污，想用积极劳动掩饰自己的惊慌失措。

罗薇薇能看出来他的震惊，或许他也没想到罗薇薇会烧得这么严重。

曾经，她的肌肤多么光滑美丽，在他的手掌中颤动成一朵花——他们都以为结婚是铁板上钉钉，早已偷偷有了鱼水之欢，谁能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

罗薇薇将头埋进被子里，心像在沙漠中起起伏伏，还伴随着沙粒的硌痛。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到赵海勇进病房，坐在她床边下了很大力气说：“微微，你别想那么多，好好养伤，等好了咱们赶紧把婚事办了。”

他声音里的底气像刻意贴上去的商标，有点飘有点假。

眼泪在罗薇薇的眼眶里哆嗦着打圈儿，她紧紧咬着被角，不让哭声跑出来。

2

那是1990年，医疗水平不高，罗薇薇的身体最终布满了各种凹凸不平的疤痕，像一条条蚯蚓攀爬在她的肌肤上。

但并不影响正常生活。

年底，罗薇薇当选楷模报到市里，还分了套房子。她和赵海勇的婚礼在厂里的大礼堂举行，全厂职工都来参加，厂长做了证婚人。

结婚当晚，罗薇薇躺在床上，紧张地闭着双眼等待赵海勇的临幸。这不是他们的第一次，却又是某种意义上的第一次。这是她受伤后，第一次和赵海勇肌肤相亲，也是她第一次将丑陋的身体坦诚相见。

他会不会嫌弃她？会不会觉得恶心？

带着自卑感，她像一条伤痕累累的鱼，等着被救上岸。

灯是关上的，人的触感和视感带来的冲击不同。赵海勇亲吻她，抚摸她，进入了她。

“我以为你不会要我了。”罗薇薇带着感恩和激动喜极而泣。

赵海勇轻抚着她身上的疤痕，词不达意地问，“还疼吗？”

“不疼了。”罗薇薇还在等着他回答上个问题，可她想听什么呢？听赵海勇和她说甜言蜜语，说没有她活不下去？这些话她也不会信吧。

事实已经证明他还要她，而且信守承诺地结了婚。尽管这婚姻来的有点像交换，赵海勇娶了英雄模范罗薇薇而从临时工转正，沾光住了新房子，而且别人眼中他还是条有情有意受人敬重的汉子。

罗薇薇不敢问他还爱不爱她，可能有同情和怜悯，可能还有尚存的感情。

总而言之，罗薇薇对这段婚姻是满足的。她调了工作，到宣传部当文员，四处做报告。她疯魔般看励志故事，背包每天都装着汪国真诗集，还在企业内部的报纸上发表文章。

她活在像梦一样编织的幸福生活中。

这种高光时刻，持续了一年时间，日子开始渐渐趋于平静。赵海勇和她的家里都在催生，虽然她和赵海勇都是在黑暗中进行，罗薇薇又总想逃避，但她还是很快怀了身孕。

有了身孕，便有足够理由拒绝赵海勇时不时凑上来的寻欢。

赵海勇也识趣，她不同意他便不勉强。

他们之间的那点床事，也就从那时结束的。

3

罗薇薇的所有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每天精疲力竭，没有那点事也不觉得少什么。她甚至有种解脱感，不用再将丑陋的躯体呈现给赵海勇。

除了那点事，她和赵海勇还是合拍的。赵海勇是个好丈夫，对她体贴，月子里都是他在照顾她和孩子。

在那方面赵海勇似乎也没有特别大的瘾，因为他要倒夜班，为了不影响罗薇薇和孩子休息，孩子大点时他们分了床。

罗薇薇偶尔和一些带孩子的宝妈们坐在一起聊天，那些女人的嘴都是被男人的荤段子哄出来的，说起来很带劲。

那种事真有那么美吗？罗薇薇从没有问过赵海勇的感受，赵海勇也不会上杆子来问，他们默契地回避开这个问题，话头总是在孩子身上开始和终结。

夫妻之间就是这么回事吧。

罗薇薇的事业是在女儿五岁那年开始腾飞的，她写的几篇报道在省里拿了奖，加上她又曾是市劳动楷模，破格被提到了厂宣传部做副部长。

那时罗薇薇才三十二岁，算是厂里最年轻的干部。

顺着这把梯子，她的仕途一路走高，到四十岁的时候被调到了市宣传部。她的经历堪称一部女性励志故事。

借着罗薇薇的光，赵海勇也从小工人爬到车间主任的位置。

表面上来看，罗薇薇和赵海勇的婚姻似乎没有多大问题，甚至是幸福甜蜜的。他们不吵架，相敬如宾。

可外人看不到的里子，已经有点破败的裂痕。

没有哪对正常夫妻能分床十几年没有性生活，还能如此相交甚好，罗薇薇觉得赵海勇不出轨都是个奇迹。

然而，奇迹这玩意儿，本来就存在诸多不合理性。

4

和赵海勇好的女人是车间里一个普通女工，离异单身。女人来找罗薇薇谈判时，她还有点懵。她从来不怀疑赵海勇对家庭的忠贞度，也没想到赵海勇会把自己名声搞臭了。

可人已经杵在罗薇薇面前，女人说和赵海勇好了半年，是真心相爱，让罗薇薇让位。

罗薇薇挤出一丝轻蔑的冷笑，这种剧情居然也能出现在她的人生中，赵海勇也就这水平吧。

也许她的蔑视激怒了对手，女人毫不羞涩在罗薇薇面前脱光了衣服，“我们要不要比比身材，看赵海勇会要谁。”

女人为爱痴狂的壮举，让罗薇薇瞠目结舌。然后她看到女人的肌肤在灯光下，泛着瓷片的光泽，像把刀无耻地戳到罗薇薇的痛处。

她大失方寸，落荒而逃。

罗薇薇想了很多肮脏的字眼，杂碎，畜生，流氓，想一股脑泼在赵海勇身上，可临了却只是咬牙切齿地问，“你想怎么办？”

赵海勇的黑脸看起来更黑了，身体发福让他看起来像头又黑又壮的熊，本来不大的眼睛陷在一个肉球里。

“你到底想怎么办？”罗薇薇再次发问，声音像劈开的竹条刺啦刺啦响。

“是她勾引我的，我没控制住……”赵海勇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随后他马上声调高起来，“这么多年我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可我是个正常男人，有正常的生理需要。我不想离婚，我以后肯定会断的一干二净。”

正常的生理需要，罗薇薇你剥夺了一个男人的权力。哈，是她剥夺的吗？是赵海勇主动放弃的。

“和她干那事儿……就那么美？”罗薇薇觉得这个问题好弱智，太不符合她的身份。

赵海勇的眼神忽亮忽暗，像坏掉的灯泡，他用沉默给了她肯定的答案。

罗薇薇狠狠地甩给他一个耳光。

在经过几天的自我调节后，罗薇薇打消了离婚的念头。赵海勇能走到今天的地位，靠的是她罗薇薇用身体之痛换来的荣誉，她不会轻易放弃婚姻。

赵海勇倒是快速地将屁股擦干净，那个女人没有再来骚扰过罗薇薇。

罗薇薇也暗中调查过，他们似乎真的断了联系。

狗屁爱情，不过一场令人作呕的奸情。而一个男人出轨，只要老婆肯原谅，最终还能回归家庭。

很多故事都是按照这个路子写的，罗薇薇一边心塞一边接受。

5

棉织厂破产的消息，和赵海勇出轨一样让罗薇薇猝不及防。如果赵海勇愿意从车间主任变成普通工人，或许能分流到别的企业。可赵海勇不干，他抹不开面子，情愿闲置在家。

每天煮饭洗衣的赵海勇，让罗薇薇竟然有些许心安，这样的他，是没有机会再去沾花惹草了。坐在饭桌前，看着赵海勇从厨房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她寒凉的心慢慢暖了。

只是他们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偶尔冒出来几句对话，赵海勇提出反对意见时，罗薇薇的腔调里总是夹杂着嘲讽的玩味，“你怎么不去找那个女人呀？她不要你了吧？因为你不是车间主任了，她用不上你了！”赵海勇便不再吭声，把头垂得很低。

罗薇薇开始后悔，明明可以不必这么尖酸刻薄，她明明想把日子过下去的。

罗薇薇不知道赵海勇是什么时候又和那个女人联系上的，也许他们从来没有断过。有天她回家拿资料，撞到赵海勇和女人在他们家沙发上巫云楚雨，滚得烈火烹油。

罗薇薇看着那对男女，竟然一时不知所措。她知道自己应该歇斯底里地打上去，把他们撕得稀巴烂？可是，她做不到像个泼妇一样。她只是站着没动，如同在欣赏一部活色生香的艳情电影。

是谁发现她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态度。他们在她面前慢条斯理地捡起衣服穿上，甚至女人从她鼻子底下走出去时，用眼角挑衅地扫了扫她。

本该低声下气求得原谅的赵海勇，理直气壮地提出了离婚，她千方百计守护的婚姻，还是被打破了。

罗薇薇愤怒不已，她头顶的光环照耀了赵海勇的前半生，他凭什么离婚？

赵海勇情愿净身出户也要离，罗薇薇更加强硬地反对。

他们还有爱吗？早就耗光了。还有夫妻之实吗？也早就没有了，连对她的那点同情也在岁月中磨成了粉。她也不清楚守着这段死了的婚姻有什么意义。

赵海勇干脆不再回家，厂子破产后，女人在菜市场租了摊位卖菜，赵海勇去那里帮忙，吃住在一起。

蒙羞的罗薇薇专门去他们的菜摊，她不吵也不闹，就是挑菜买菜。

每次，赵海勇都躲出去不见，这说明他至少还有点愧疚。

有一次，罗薇薇实在忍不住怒火，巴掌落在女人光滑的脸上，可女人心理似乎比她还强大，擦了一把脸照常称菜收钱，没有一点羞愧之心。

也是，只有这么不要脸，才敢抢别人老公，只有这么厚颜无耻，才敢在她面前脱光衣服炫耀。

6

罗薇薇折腾了几次，后来觉得实在是没意思。离婚大战拖了一年多，最后还是赵海勇起诉才算落下帷幕。

罗薇薇以完胜的姿态，赢得孩子的抚养权和房子以及全部存款。赵海勇几乎一无所有地离开，但也如愿以偿地和情人修得正果。

罗薇薇有时候想，赵海勇能做到这地步，可能和那个女人有真感情。她一直以为婚姻是对等的交换，她和赵海勇不就是这么过来的。

是她低估了中年男女爱情的力量，原来也可以不顾一切。

夜晚时分，罗薇薇躺在宽敞的双人床上格外荒凉。

她已和赵海勇分床多年，可直到离了婚，才感到彻底失去。

奇怪的是，睡不着的时候，她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出那个女人光洁的肌肤。很多年来，她一直在逃避、无法直视自己的身体，家里连一个大镜子都没有。

受伤之后，她也没有去过公共浴室，更别说游泳。连孩子多年前想去海边玩，还是赵海勇带着去的。

所有裸露肌肤的事情，都被她屏蔽在外。

现在想想，不是赵海勇对她嫌弃，而是从一开始，她心理上对自己的放弃。与此同时，她也剥夺了赵海勇性生活的权力，强行隔开了两个人的心。

罗薇薇去家具城买了个一人高的穿衣镜，放在客厅正中间的位置。她终于开始直视那些陈年旧伤，蜿蜒绵亘在每寸肌肤上，她的胸口像两个被揉坏的失去水分的苹果。

镜子里的女人，陌生又冷酷，那根本不是每天表面上乐观阳光的罗薇薇。她抚摸着一片片荒漠般的皮肤，以为早就麻木的痛感，狠狠咬噬着她。

早该如此的，绝望得痛到彻骨，才会有浴火重生后的接纳。

就像如果当初，她能首先接纳自己的丑陋，赵海勇会不会也习以为常，他们就不会在逃避中将彼此摧残得伤痕累累。

可惜，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