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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和竹马接吻这事儿,我承认是我先动的手

2022-06-10 来源: 网易 原文链接 评论0条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

小时候我问他:「你长大要不要和我一起结婚?」

他一板一眼的拒绝我:「不行。」

长大以后,我问他:「你明明说了你不会喜欢我也不会和我结婚……」

他耍赖皮的说:「不记得了,肯定没有。」

1.

海边露营那晚,我和周谨的秘密被曝光了。

夜幕降临,同行的朋友们围在篝火边,玩起了「我有你没有」的游戏。

轮到的那人举手坏笑道:「我没有和在场的任何一个人接过吻。」

同行之中有一对情侣,这个问题明显就是针对他们的,于是在场其他人都「嘿嘿嘿」地缩回一根手指,起哄准备看热闹。

就在小情侣们小脸通红准备喝酒受罚时,忽然,提问者大呼:「谨哥,你怎么也举着?」

瞬间,所有人齐刷刷看向坐在篝火另一头高瘦的身影,集体瞳孔一震。

众目睽睽之下,周谨的右手仍旧悠然地伸着三根指头,漫不经心,却明目张胆。

「谨哥,你……」

「对,我有过。」周谨一脸淡定,目光不慌不忙地投向了此刻只想在沙滩上挖个大洞把自己埋进去的我,声音里憋着坏,

「黎礼,你玩游戏怎么耍赖呢?」

我:「……」

淦!

关于和周谨……亲密接触这事儿,我承认是我先动的手,但事发到现在已经一个月了,期间谁也没有再提过,我以为「当作无事发生」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没想到……这厮居然当众拆我台!

此刻,原本其乐融融的篝火现场被他两句话搅得乱作一团。

「卧槽卧槽!」

「他刚才说啥?」

「我没听错吧?周谨和黎礼……竟然真的……!」

「你和我哥什么情况!」坐我旁边的是周谨的表妹顾瑶,她一把掰过我的肩膀疯狂摇晃,晃得我真想当场去世。

「不玩了不玩了,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刚才提问的徐南把手里酒瓶一扔,大着舌头望向周谨,「谨哥,你……你们这是在搞……搞地下情呢?」

周谨还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拿起手边的啤酒喝了两口,放下时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易拉罐罐身,咯啦咯啦跟玩似的。

「罚过了。」周谨面不改色,眼睛始终看向我,那张清俊冷感的脸在火光映衬下多了几分惑人的生动,「顺便替她也喝了。」

这下,现场炸得更欢了。

「不地道!你以为这事儿光罚酒就能糊弄过去吗?大家一起长大的,居然瞒着我们所有人!」

「那什么,谨哥礼礼,其实我从小就磕你俩的 CP……」

「礼礼,原来你真是我嫂子啊?」顾瑶挽着我的胳膊,又惊又喜。

还你饺子呢……我蜷缩在原地,脚趾能把人字拖鞋给抠断了。

一群人围拢过来,叽叽喳喳,好不欢腾。

「不对吧礼礼,谨哥生日那天,你带过来那人不是你男朋友吗?」徐南喝多了酒,晕乎乎地挠头道,「我还以为你俩是一对呢。」

漂亮,哪壶不开提哪壶。

话音落下,原本热闹的气氛像突然被一盆冷水兜头泼灭,众人面面相觑,眼神来回游走,安静得很诡异。

一瞬的安静让徐南醒了酒,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他怯怯地朝周谨方向瞅了一眼,挪着步子往人堆里缩。

「问得好。」周谨开口,眼里映着不断跳动的火光,「所以礼礼,我和他之间,你选谁?」

在被周谨灼热的目光烤化之前,我选择落荒而逃。

2.

我和周谨,还有一同来海边旅行的朋友们,都是一个院里长大的发小。在这群人之中,唯有我和周谨的关系最为特别一点。

我们出生在同年同日同时同分的同一家医院里,他比我早正好一个月,不知道这算不算某种冥冥之中的巧合,总之他后来事事都压过我一头。

在院里的长辈之间,我爸妈和周谨爸妈又是大学时的好友,据说当年两对小情侣各自手牵手逛校园时,对着广场上的碑石突发奇想,当场约定将来生了孩子,要以碑上的刻字来命名。

那碑上刻的是校训:严谨敦行,崇礼明德。

于是乎,我和周谨顺理成章地各分得一字。

以前,这两桩事情被周围的人当作趣谈,反复提起。

「老周老黎,你们两家这么有缘,干脆结亲算了。」

「就是,上哪找这么巧的事儿啊。」

「周谨,长大后让黎礼给你当媳妇儿好不好?」

从记事起,我和周谨经常像两只陀螺一样,在大人们的打趣谈笑中来回旋转,有时候被转得晕了,我也会极其天真地问上一句:「是不是像爸爸妈妈那样,天天睡在一起就是结婚了?」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大笑起来:「黎礼,你长大后想和周谨结婚吗?」

我当时认真想过,整个夏天我和周谨经常挤在一张小床上睡午觉,那是不是已经算结过婚了?我睡觉的时候喜欢抱点什么东西,一般是床头的大黄狗毛绒玩具,但如果床上有周谨,那必然要搂着他的腰睡,话说周谨身子软乎乎的,比毛绒玩具抱着还舒服,虽然有好几次,我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他偷摸将我的胳膊从身上移开……

思来想去,和周谨结婚好像也挺不错的,于是我点点头:「嗯,也不是不行。」

……

「不行,坚决不行。」周谨拒绝我的时候,语气不容商量。

「啊?为什么不行?」我绕着他朝前朝后跑,「你不想长大以后和我结婚吗?」

「不想。」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依不饶,干脆堵在他面前,「我们不都一起睡过觉了嘛?」

年幼的周谨坐在自家门前的小竹凳上,手里捧着本书。那时其他同龄孩子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周谨翻起书来却已经像模像样了。

「你热得跟个火球似的,我每次都睡不好。」

「那我们可以冬天再结婚呀。」我蹲在他身边,两眼扑闪着期待的光。

周谨丢出一记冷笑,并不接话。

「什么意思嘛!」我「蹭」地站起来,一只手重重盖在他的书页上,「那你到底想和谁结婚?」

周谨仰起头与我对视,夕阳金灿灿的光线落在他稚气的脸庞和柔软的发梢上,那双幼圆的眼睛里透露出某种超越年纪的理性。

「反正不是和你。」

说罢,他合上书,起身往屋里走。

「回家吧,不然你妈该出来找你了。」

我呆呆看着他的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屈辱感涌上心头。

我攥紧小拳头,朝他大喊:「不结就不结!我还不愿意跟你呢!」

我和周谨人生中的第一个梁子就这样结下了,回去后我告诉每一位大人,我和周谨彻底决裂,这辈子都不可能一起结婚的。谁知他们听后反而更乐了,倒是成日里厮混在一起的小伙伴们在听到我的宣言后,纷纷陷入沉思。

「他们肯定是吵架了。」5 岁的徐南抱着胳膊,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我小姑姑就是因为吵架,最后没结成婚。」

我瞪向一旁坚决不肯「娶我」的周谨,他又搬了小凳子坐在树底下看书,假模假式的,仿佛周围一切都与他无关,气得我只能嘟着嘴从鼻孔里哼哼。

顾瑶看看我,又看看她表哥,小心问:「黎礼,你俩以后真不结婚了,对吧?」

「对!」我答得斩钉截铁,必要让周谨那小子听清我的决心!

「哦,那这糖你得还我。」顾瑶毫不犹豫地抽走了我手里那根她刚送的棒棒糖,「我妈说结了婚的就是一家人,那你和我哥不结婚,我们以后就不是一家人了,这糖是我爸出差买回来的,就剩两根了,我……我还是留给自己吃吧。」

我:「……」

3.

童年像一阵抓不住的风,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我们这帮整天在院里疯闹的孩子就被各自家长挨个捉住套上书包,扔进了学校。

学校是离家只有两条街的附小,入学后,其他人都分散在不同的班级,只有我和周谨,好巧不巧又凑到了一起。

「黎礼,你和我哥还真是有缘。」站在新班级门口,顾瑶煞有介事地模仿起了夏天里跟着她妈一起看过的不知哪部电视剧的台词,「可惜啊,有缘无分。」

从那以后,院里的白天变得安静许多,但到了夜里,尤其晚饭过后,此起彼伏的动静会从各家各户窗口传出,好不热闹。

自打进了小学,徐南妈妈的脾气日益暴涨,他住我家楼上,晚上写作业的时候,我经常听见天花板上方传来乒铃乓啷的响动,以及徐妈妈几近崩溃的咆哮。

「5+2 为什么等于 6?你说啊!说啊!」

还有楼下的顾瑶,日子也不好过。每晚八点,她家会准时响起练钢琴的声音,只可惜那旋律总是七零八落的,散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顾遥的哭声也经常和琴音一块响起。

相比其他人,我过得还算太平,小学的作业难不倒我,家里也没逼我学什么乐器,往往其他人在挨揍的时候,我要么在看电视,要么在看小人书,于一片哀嚎中悠然自得。

当然,我并不是最悠然的那一个,周谨才是。

开学不到一个月,周谨就不负众望地成为了老师们最喜欢的优等生。他还是一样地喜欢看书,很多次课间,我都能看见他在周遭一片吵闹声中心无旁骛地翻着书页,那专注的模样,让他在人群里显得与众不同。

我和周谨的关系在上小学后有了一定缓和,但他当初毫不留情地「拒婚」依旧令我耿耿于怀。虽然连大人们都不再提起我和周谨之间的「婚约」了,可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种子在我心底发了芽——我很好奇,像周谨这么高傲的人,到底会青睐什么样女孩子?

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为此,我经常暗中观察周谨对其他女生的态度。

我怀疑过成绩好学习刻苦的,比如年级大队长,但周谨同她不冷不热。也怀疑过能歌善舞才艺出众的,比如艺术课代表,可我知道她送给周谨的生日礼物一直放在他家柜子里吃灰。

到底什么样的人能入周谨的眼呢?对此,我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初中的某一天,我妈多年不见的好朋友李阿姨来家里做客,带上了她的女儿秦涵。

那天傍晚,周谨被他老妈派上来借醋。在我家客厅,秦涵站起身,弯起眉眼朝他灿烂一笑。

一瞬间,我看见周谨眼底,亮起了从未见过的光。

「喂,你的醋!」我把醋瓶往他怀里一推,谁知周谨晃神没接住,瓶子哐当一下摔在地上,瓶盖被撞开,黑色的醋汁汩汩往外流。

一股强烈的酸味直冲而上。

「周谨你怎么回事啊?」我很不满地抱怨他,拿起纸巾盒蹲在地上擦拭。

周谨连声抱歉,蹲下身和我一起收拾。

这时,一段白嫩纤细的胳臂伸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小包湿巾。

我和周谨同时抬头,看见秦涵甜美友善的脸。

她抽出一张湿巾递给周谨,笑得温柔:「你手指上沾到了,用这个擦擦吧。」

周谨闷声接过,低下头,脸上的红晕一路爬到了耳根子。

秦涵也羞涩地笑了,她笑起来特别好看,眉眼弯弯,俏皮动人。

杵在他俩面前,我头一次感到自己特别多余。

「你们放着吧,我来收拾。」我妈提着抹布过来,「小谨,这是秦涵,她马上要转学过来和你们当同学了。一会儿吃过饭,记得再上来玩会儿,认识认识新同学。」

「好的,阿姨。」周谨应下,又偷偷看了秦涵一眼。

我人生第一次巴不得周谨赶紧滚蛋,再也不要出现。

当天晚上,李阿姨和秦涵留在我家吃饭。

「林秋,你女儿在三中的实验班,成绩一定很好吧?」李阿姨笑眯眯地问我妈,「我就担心涵涵进去后,学习进度跟不上。」

「她啊,也就马马虎虎。」我妈摆摆手,「刚才上来那男孩子,周谨,成绩才叫好呢,从来没掉出过年级前五。」

李阿姨「哎哟」了一声,连忙用胳膊肘拱她女儿:「涵涵,一会儿和周谨同学好好聊聊,以后得跟人家学习。」

「知道了,妈妈。」秦涵乖巧地应了一声。

我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米饭,视线在李阿姨和秦涵身上来回打转。这对母女从长相到气质都特别相似,李阿姨皮肤很白,保养得宜,眉目间颇有种古典美的风韵,她讲话温声细语的,好像一点儿脾气都没有。秦涵就更不用说了,我都能想象她转过来后学校里那帮男生该激动成什么样。

正瞎琢磨着,我观察的眼神忽然和秦涵的目光撞到了一起。她瞧了我两秒,随即露出了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我也冲她讪讪一笑,因为偷看被抓包而心虚地低下头。

「黎先生,还是要谢谢你。」李阿姨举杯,满脸真诚地转向我爸,「要不是你帮忙,涵涵转学进三中也没这么顺利。」

「太客气了,叫我老黎就行。」我爸笑着拉过我妈的手,「三中副校长是我和林秋大学时的师兄,正巧能打上招呼。」

我妈也笑:「就是啊,都自己人,有啥好谢的。」

李阿姨又讲了好多客气话,之后,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到我爸妈握在一起的手,竟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

「哎呀,这是怎么了?」我妈手足无措,赶紧凑过去替她擦眼泪,可李阿姨却越劝越伤心。

「林秋,我真羡慕你,从小你的命就比我好。」李阿姨抓着我妈的手腕,边哭边说,「你看你家,里里外外什么事都不用你操心…….不像我遇人不淑,半辈子青春耗在了那个好吃懒做的混蛋身上,人到中年落了个离婚的下场,还得连累孩子跟我受罪……」

说到这,李阿姨更是泣不成声,连带着秦涵也啜泣起来。

我妈一边安慰她,一边用眼神示意我照应秦涵。我小心翼翼地挨在秦涵身边坐下,往她手里塞纸巾。秦涵接下,蓦地靠在我肩上,抽抽搭搭地哭。

我并不喜欢与外人有身体接触,但秦涵哭得实在惹人心疼,我也不好推开她,只能僵直身子让她继续靠着。

一顿晚饭就在如此氛围下草草收场,饭后,周谨果然如约出现了。

大人们在客厅聊天,我带着周谨和秦涵进了房间。

房门关上后,秦涵便说起了她家的事。

李阿姨叫李婉,是我妈妈中学时期的好友。她高考落榜去了外地的一所大专,毕业后留在当地工作,由于年轻貌美,自然而然有了许多追求者,在这些人中,有个年纪相仿的本地男人最是殷勤。李阿姨因着自己没有上成大学,原本计划找一个学历好的对象,而这个男人虽然学历平平,但胜在家境优渥,经营着一家中等规模的公司,是李阿姨当时所有追求者里经济条件最好的。权衡再三,她答应了对方,二人很快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秦涵。

秦涵说,如果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她妈妈一定不会再嫁给那个人,而她自己,宁愿不出生也不想有这样的父亲。

说罢,秦涵拉下一侧衣领,露出白皙的肩膀,和皮肤上一块触目惊心的粉色疤痕。

「以前,家里人都说这块疤是我三岁时自己碰翻烧水壶被烫伤留下的,直到他俩离婚后,妈妈才告诉我,这是我爸在一次吵完架后情绪失控,亲手泼出的滚水。」

在我和周谨惊愕的目光中,秦涵拉起衣服,抱膝缩坐在椅子上,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脆弱又美丽,像美术课本中,名画里的忧伤少女。

她继续谈起自己的父母。

结婚后,李婉渐渐发现丈夫并非她想象的那般能干可靠。秦家有公司不假,但完全依靠公婆经营,丈夫在里头挂了个闲职,整日吃喝玩乐,对业务不闻不问,对家庭毫不上心。李婉劝过几次,每次都以剧烈争执收场,几番之后,她也懒得管了,她自小家境不好,能过上男方家提供的优渥生活理应知足。

但不承想,殷实的日子才过了几年,公公就因为积年累月的过度操劳而罹患绝症去世,婆婆接受不了打击,精神出现了问题。顶梁柱一个接一个倒下,家业只能交到她不学无术的丈夫手上,又过了几年,秦家公司破产,只剩下一堆债务、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太太和一个窝囊暴躁的男人。

李婉从小在压抑潦倒的原生家庭中长大,她不愿女儿也经历这种狼狈的人生,于是果断离婚,带着秦涵逃回故乡。

「黎礼,抱歉,我和我妈今晚都有些失态了。」秦涵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泛红的眼角让人生怜,「其实今天来你家真的只是想感谢你爸妈帮我解决了转学的问题,只是……」

我赶紧宽解道:「没关系没关系!有些事说出来就舒服多了,以后你在学校里,有不开心的事情都可以找我,也可以找周谨,对吧?」说罢,我看了周谨一眼。

周谨没吭声,眼神移向别处,但也认真点了点头。

那天客人们准备离开时,已经快到九点了。

站在客厅里,我看见李阿姨和我妈的眼睛都红红的,连我爸都表情凝重,看来他们之间聊起了更多艰难的事。

「你们母女俩住的地方太远了,让老黎开车送你们回去吧。」我妈提议,

「不不,已经打扰你们一晚上了。」李阿姨为难道,「我和涵涵打车就行。」

「打什么车,大晚上的我能放心?」我妈坚持,「就这么说定了,跟我还客气什么。」

「那……辛苦黎先生了。」

离开时,秦涵朝我和周谨挥手微笑道:「学校见啦。」

她的双眼因为哭过还带着雾蒙蒙的湿气,脸上的笑容却很温暖,楼道里昏黄的灯一照,像是一束晨光穿透薄雾落在平静的湖面上。

那一刻,我的心情出奇复杂,她太美了,美得实在令我嫉妒,可面对这样一个经历坎坷的柔弱女孩,我又怎么能嫉妒得起来呢?

我转头看向周谨,他一整晚都没说太多话,虽然这货平时也高冷得很,但今晚,我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周谨神色依旧淡然,清清冷冷,可我还是捕捉到了他唇角有一丝微扬的弧度。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却不自知的笑意,如此温柔,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倏忽间,我又闻到了强烈的酸涩味,那是傍晚时分打翻的醋,在我心底又重新翻了一次。

那晚,所有人都离开后,我妈又嘱咐了我许多话。

她说李阿姨辛苦,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其实从小性格要强,偏偏家道中落又时运不济,原本寄希望于上一段婚姻能成为改变人生的跳板,谁承想行至中年依旧摔得如此惨痛。

她又说秦涵也苦,那家人重男轻女,她们母女因为这个没少受气。所幸秦涵乖巧懂事,相貌脾气也都随母亲,在她身上,能找到李阿姨青春时的影子。

她还说,秦涵是从外地转学过来,要跟上三中的教学程度难免吃力,让我平时多帮帮她,和朋友们玩也要带上她,别叫她在新环境里受冷落。

我心里正乱成一团,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木然地点着头,转身把自己关进房间。

4.

几天后的晨读课间,隔壁二班来了个美女转校生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层楼。

彼时,我正把语文读本立在桌上,把头窝进书本投下的阴影里。有几个男生靠在窗边,激动地讨论着刚才办公室里撞见转校生的惊鸿一瞥。

「可太漂亮了,皮肤又白,眼睛又大。」

「怎么不进咱们班啊,为什么美女都是隔壁班的?」

「你傻啊,咱班人数早就满了,哪里有位子。」

「也是……唉,要是能把丑的那几个踢出去,把她换进来就好了。」

我猛地抬起头,课本倒向桌面,书脊摔出「啪」一声响。

那几人循声看过来,我瞪着他们:「要出去你们自己出去!」

挑起话头那人莫名其妙地瞅着我:「你急什么,又不是说你。」

「说谁都不行。」我生气道,「大家都是靠实力考进来的,轮得到你来评判踢走哪一个吗?」

「嘿!黎礼,我告诉你别没事找事——」那名男生凶巴巴地指着我,正要走来,却被一个碰巧经过的高瘦身影挡住了路。

「吵什么呢?」周谨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霎时,剑拔弩张的气氛松弛了下来。

「嘿嘿,谨哥,没事儿,我和黎礼闹着玩呢!」那人变了副脸色,追在周谨身后嬉皮笑脸地问,「谨哥,你看见二班那个转学生了没?」

「嗯。」

「怎么样,特漂亮吧?」

我背对他们坐着,耳朵却忍不住竖起来仔细听。

周谨沉默了片刻,只是淡淡道:「你不是自己也见过了么。」

那人油腻地笑:「我这不是想了解了解三中校草的看法嘛。这转学生,妥妥的校花一枚了,你俩看着挺般配,要不……」

「无聊。」

……

直到上课铃响起,我才回过神来,发现指甲在木制课桌面上抠出了一个月牙形的小坑。

整节课,我始终没法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听讲上,每当视线转向黑板,我仿佛能透过墙体,窥见隔壁二班教室里某张课桌边端坐着的美丽背影——一头乌黑长发随意散着,明眸皓齿,皮肤白得几近发光。

不晓得顾瑶、徐南和秦涵打上交道没?我心想。

上初中后,院里那帮整天一起闹腾的伙伴们就分散进了不同学校,一起进三中的只有我、周谨、顾瑶和徐南,而他俩就在二班。

数学老师在上面讲题,教室里响起一阵「唰唰」翻页的声音,我盲目地随手翻过一页题本,神思依旧游移不止。

无论他们有没有打上交道,总之过了今天,秦涵就会加入我们的四人小队。她初来乍到,能依靠的人只有我,难道我能为了自己的一点私心让她无辜落单吗?说到私心……

我鬼使神差地往教室后排看了一眼。

周谨坐在最后一排,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收敛地伸在过道边,他垂眸看着卷子,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娴熟地转起笔,微躬的脊背拉伸出少年成长时期独有的清瘦线条,看似单薄却掩不住日渐风发的青春意气。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天周谨和秦涵接触后,我的心就总有种被揪住的感觉,很难受,却又摆脱不掉。

我盯着周谨发呆,完全没察觉到身边的气氛起了变化。

「笃笃笃!」

三记敲桌子的声响把我吓了个激灵,我慌乱抬头,直接撞上了数学老师严肃的脸。

「黎礼,后面有什么啊那么好看?」她板着面孔,指指黑板,「你上去,把这道题按我刚才讲的方法解一遍。」

我灰溜溜地走上讲台,握着粉笔站在题目前,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来。

教室里安静得出奇,我感到后背顶着许许多多道目光,焦灼得发烫。

「周谨,你上去教教她。」

教室后排发出座位挪动的声响,周谨起身,脚步渐近,我又羞愧又紧张,几乎僵在原地。

那高瘦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他从我指间取走粉笔,行云流水地书写起来。

教室里依旧沉静,只有粉笔书写的「嗒嗒」声,以及我自己才能听见的咚咚不止的心跳。

我偷偷抬眼瞧去,周谨侧脸笼罩在逆光中,轮廓如雕刻般利落清晰,阳光自他微垂的睫毛间滑落,空气里的尘埃都在微微发亮。

「很完美的答案。」数学老师称赞了一句,转头对我说,「黎礼,看你一整节课都心不在焉的,还以为你是都学会了呢。」

周谨的视线也移了过来,我尴尬地低下脑袋。

「都坐好去吧,认真听课。」

我如获大赦,脚底抹油似的逃回座位。

周谨跟后头慢悠悠地走,经过我位子时,伸手将我摊在桌上的题本翻过两页,然后指了一下倒数第三道题。

讲台上,数学老师已经开始板书这题的解答思路。

我红着脸将题本拽到自己跟前,眼睛盯住黑板,作出一副认真学习的架势。

只听见头顶传来一声闷笑,再然后,我的后脑勺就吃到了某人毫不留情的一记「板栗」。

大课间的时候,我去隔壁教室打算看看秦涵,结果在窗边张望了几圈,根本没有瞧见她的影子。

「你们班新来的转学生呢?」我拉住顾瑶问,

「你说秦涵啊,和她的新同桌一起去小卖部了。」顾瑶奇道,「怎么,你也是来一睹芳容的?」

看着门口几个借故徘徊的外班男生,我摇摇头:「她是我妈妈发小的女儿,我怕她第一天呆得不适应,所以过来看看。」

「原来是熟人啊!」顾瑶一边恍然,一边拉住我的胳膊就朝楼梯走,「她挺开朗的,你别担心了,还是担心担心我吧,我今天起得晚,早饭都没吃,现在饿得快要死了。」

从小卖部出来,我和顾瑶一人抱一袋薯片,沿着林荫路慢慢散步,边走边抓起一把塞进嘴里。

「原来是这样啊,唉,秦涵和她妈妈还挺不容易的。」顾瑶嘴里边嚼边说,「你爸妈这回真是帮了大忙,咱们学校可难进着呢。」

我吮吸着油乎乎的手指,问道:「你哥,没和你提过她?」

「不是吧!」顾瑶瞪大眼睛,「他俩什么时候认识的?」

「也是在我家里,那天……」我说着说着,才意识到原来顾瑶不是在接我的话。

这条林荫路一端通向教学区,另一侧连接着篮球场,大课间比较长,不少男生喜欢趁这个时段出来打一会儿篮球。

此刻,在我们正前方的球场边,有两个熟悉的身影对立在梧桐树下,一个是周谨,另一个正是秦涵。

我的心又像是被什么给猛揪了一把。

周谨显然是刚打完球,额前碎发被汗水沾湿了几缕。秦涵笑眯眯地说着什么,递上去一瓶水,周谨先是微愣,随后接下了。

秦涵似乎很高兴,她有些羞涩地转过身,朝教学楼走去。周谨拿着水,又回到了场上。

「我靠,这两个人什么情况?」顾瑶诧异到不敢出大声,「平时有女孩子送水他从来不收的啊。」

「可能,这个女孩子在他眼里比较特别吧。」我冷冷道,

顾瑶看着我,眼神明显还没缓过劲来:「礼礼,你当我嫂子这事儿,不会要黄吧?」

我瞬间拉下脸,「谁要当你嫂子了?我早就说过了,这辈子都不会给你当嫂子的!」

「哈哈哈,礼礼,敢这么嫌弃我们谨哥的,你可是头一位。」身后猝不及防地响起徐南的声音。

我和顾瑶一起回头,只见徐南和周谨不知何时跟了上来。周谨一手托着篮球,一手随意地抓着校服外套,冷冷淡淡不说话。而那瓶秦涵刚才特地送去的水,却出现在了徐南手里。

顾瑶看着徐南咕咚咕咚地灌水,脸色立马绿了。

「你哪来的水?」她直问,

「你哥给的,不行啊?」徐南倒也坦率,「有美女给谨哥送水,谨哥转手送我,有问题吗请问?」

顾瑶翻他白眼,「什么美女不美女的,轻浮。」

徐南故意夸张地吸了吸鼻子:「顾瑶,你家是不是换洗衣液了?」

「……没有啊。」

「那我怎么闻到一股子柠檬味,怪酸怪酸的。」

「徐南!有本事别跑!」

这对冤家你追我赶,闹着跑远了,留下我和周谨呆在原地,气氛有些尴尬。

「那个……」我苦恼着说点什么缓和缓和,周谨却抬起长腿直接走了。

擦身而过,我听见他丢下一句:「你还真是能记仇。」

5.

秦涵的到来,确实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改变。

李阿姨新找的工作下班晚,为了体恤她的不易,我妈自作主张在饭桌上多添了一副碗筷,从此,秦涵时常留在我家吃晚饭。

这种变化让我觉得很被动,因为父母间的交情,秦涵成了我必须接受的朋友,不管我心里是怎么想的。

其实秦涵人挺好的,做事温和有礼,说话又甜又软,甚至有几次,我都被她娇软的样子激起过保护欲。可我还是无法像对待顾瑶般毫无顾虑地接纳她,我们之间横亘着一道难以消失的隔阂,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我心里明白,周谨就是那道隔阂。

放学后的大部分时间,秦涵都得在我家中度过,因此,我和顾瑶他们的四人小队顺理成章扩展为五个人。秦涵十分主动地融入我们,不过能看出来,她似乎更愿意和周谨待在一起。

由于两地教材不同的原因,秦涵转学以来,成绩一直跟不上,尤其是理科,以至于每晚我都要抽出额外时间专门给她讲题,可惜我的水平也有限,并不是每道题都会解,往往碰到我卡壳时,秦涵会眨巴着那双大眼,略显期待地问是不是可以叫周谨上来看看这题。

「别别别。」我拼命摆手,「他讲题那态度能气死人,我劝你别轻易尝试。」

「是吗?」秦涵笑笑,失望的表情自牵扯起的嘴角边一闪而过,「应该不会吧,周谨人那么好。」

此后,为了包揽掉给秦涵讲题的机会,数理化课我都学得格外认真。

我承认自己也有一点小心机,不愿给秦涵和周谨制造更多单独相处的机会,但有几次课间,我还是看到秦涵抱着作业本去请教周谨,她在看周谨写题的时候喜欢凑得特别近,两人的脑袋都快挨到一起了。

有一回,徐南见状开玩笑道:「谨哥,你们讲个题不用离这么近吧,不怕你家『小媳妇儿』吃醋啊?」

秦涵听得茫然,周谨却抬头看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朝徐南笑道:「她怎么会吃醋,不是早放过话,这辈子都不可能嫁我么。」

徐南笑得前仰后合,秦涵也跟着笑,但投向我的目光里,明显多了几丝复杂的意味。

可我没心情搭理他们,因为看到周谨写在草稿纸上的题目,每一道都是我前晚给秦涵仔细讲过的,而她当时明明说都懂了。

除了这些,我隐隐感觉到家里的气氛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李阿姨来家里接秦涵时,我妈经常叫我爸开车送她们,一开始还要她「老黎,老黎」地招呼,渐渐地,我爸会主动履行起司机的「职责」,不用任何人提醒。再后来,每当李阿姨敲开门后,他会自然而然地在房间外喊一句「涵涵,收拾下书包,回家了」。

像这样的次数多了,我心里的反感便愈加强烈——我不喜欢秦涵对周谨的亲昵,更不喜欢我的爸爸对外人亲昵。

好多次我都快要憋不住了。

「爸爸,我不喜欢你对她们这样好。」

「爸爸,其实她们有的是办法能自己回去,为什么非得你送呢?」

但话到嘴边,又实在说不出口。我曾寄希望于妈妈能有所反应,可那段时间她正忙着带一个很重要的项目,生活日夜颠倒,根本无暇察觉。

我心里藏着情绪,却无从发泄,和爸爸的话也越来越少,他却只当我是青春期的正常叛逆。

心事积压得久了,终有爆发的一天。

6.

我本以为,负面情绪累积一旦突破临界,随之而来的必定是一场风暴般的宣泄。然而当它真正来临那一刻我才知道,人在内心山呼海啸的同时,也可以麻木地沉默下去。

升入初三后,我妈变得越来越忙,她开始频繁出差,一个月在家待不了几天。于是,每天的晚餐人数从四个变成三个——我、我爸和秦涵。

那时,我们父女之间的交流已经彻底沦为形式,每晚饭桌上,他会固定问我几个问题,「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最近测验考得怎么样?」「中午食堂吃了什么?」

我一般回以「还行」「挺好的」或者最简单的答案,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他觉得自讨没趣,偶尔会责怪道:「礼礼,你现在的性格没以前好了。」

一听到这种话,我都会放下碗筷扭头就走,然后重重关上房门。

我爸火气上来,又碍于秦涵在场不好发作,往复几次后,我和他之间彻底无话可谈。

这头,我和我爸互相僵持不下,那头,秦涵却表现得愈加懂事贴心。

她会接过那些被我聊死的话题,主动分享学校里的趣事,还会夸我爸菜做得好吃,把他哄得眉开眼笑。

在他们的欢声笑语中,我安静得可有可无。

我无法不去嫉妒秦涵,明明她才是外来者,却在这里过得游刃有余。不知道爸爸看着她开朗的样子时,会不会想起我也曾这样无忧无虑,是他唯一的小公主。

三中附近开了一家培训机构,放学时店员在校门口发传单,顾瑶和我一人被塞了一张,她看都不看就揉成团,丢进路边垃圾箱里。

「这玩意可千万不能让我妈看见,还嫌我作业不够多是不是。」她愤愤道,

我将传单叠好收进书包里:「秦涵人呢?怎么没见她人影。」

「又去看我哥打球了呗,这段时间篮球校队集训,她哪次能落下。」顾瑶嘟囔着,不满地用胳膊肘拱了拱我,「我说大姐,再这样下去,你这段金玉良缘可要被搅和黄了啊!」

我不耐烦:「什么金啊铜啊的,跟我有关系吗?」

「怎么没有?你和我哥,那可是咱院里的老少爷们内投出来的金童玉女,娃娃亲虽然没有法律效力,但是有群众基础啊。」

「呵呵,拉倒吧。」我嗤笑,睨眼瞧她,「我怎么觉得你不是在担心我,是在担心徐南呢?徐南不也和周谨在一起集训么?」

「别瞎说啊!」顾瑶一下子撒开拉着我的手,急急辩解,「我才懒得管那家伙呢,你看他们训练的时候我哪次去凑过热闹了?」

「哦——」我故意拖长调子,「你觉得我信吗?」

「黎礼!你!有本事别跑!」

回家后,我把传单推到爸爸面前。

「这个机构补课挺不错的,我想去报名。」

他接过端详了两眼:「课程安排得挺满啊,周五、周六、周日晚上都有课,会不会太辛苦了点?」

我低头闷声道:「明年我想考附中,以现在的成绩来看,还差一点。」

「我闺女有志气啊。」他欣慰道,「既然你有目标,爸爸肯定支持你。」

第二天放学,我就去那家机构缴了费。

「你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这样狠了……」看着我付款时毅然决然的样子,顾瑶止不住地感叹。

我不知该怎么向她说明,最后只能笑笑。

考附中当然是我的真实愿望,那是全市最好的高中,没有理由不向往,但我还有其他原因。

一方面是因为秦涵,以她的成绩肯定上不了附中,如果我们不在一个学校,那所谓的「互相照应」也就不成立了,那么她和她妈妈就应该从我们的生活里退出,这是我能想到的挽救现状最平和的方法。

另一方面……是因为周谨,他是一定会考附中的。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的确希望高中三年也能时时见到他。

补课的日子是真辛苦,每回刷题刷到凌晨,我都为自己的决定懊悔不已。如果是周末还能睡个懒觉,最可怕的是在困顿中迎来周一。

最累的一次,是某周一早晨的国旗下讲话,我在操场上几乎站着睡着了,若不是准备上台发言的周谨经过时扶了已经摇摇晃晃的我一把,三中必将流传出一段「某学生因听校长讲话而当场昏厥」的经典传说。

于是,当天中午,在课代表通知完物理老师要占用午休讲上周测验卷的消息后,周谨径直从后排走上前,一把拽过我的胳膊就朝教室外走。

「你干嘛?」我莫名其妙,「马上要上课了啊喂!」

他不接话,在走廊边一双双好奇目光的注视下,自顾自拉着我下了楼梯。

周谨把我带去了医务室。

「医生,她不舒服,老师叫我带她到这休息一会儿。」我被周谨牢牢按坐在病床上,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哟,脸色是不太好,先留这里观察观察吧。」校医潦草地瞧了一眼,转身出去填单子,我趁机推开周谨的手,「你把我带过来干嘛,我上课怎么办?」

「就你这站都站不住的样儿,怎么好好听课?」他背靠白墙,双手习惯性插进兜里,反问道,「看了你一上午,快把我自己都看困了。」

「你,你老看我干嘛……有病……」

周谨听了倒不生气,而是俯下身,慢慢凑过来。

视线里,清俊的面孔越靠越近,我僵坐在床沿,纹丝不敢动。

那阵网上流行过一个段子:不要轻易尝试和颜值高的人做同一件事,不然人家没事,你有可能被打。

说真的,这家伙要不是仗着有这张脸,我早就一巴掌招呼上去了!

「你瘦了。」他近距离端详半晌,说。

「真的吗?」我手摸上脸,有点惊喜。

那双狭长的眼眸微弯,嘴角挑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假的。」

「……麻烦你滚。」

「好嘞。」周谨闷笑一声,离开时顺手替我拉上了隔挡帘子,「控制点别睡过头,我只管送不管接。」

映在半透明帘布上的校服身影渐渐淡去,医务室里一片宁静。我侧身躺下,白晃晃的日光洒满床铺,温暖得哄人发困。

指尖触到周谨刚才牵过的衣袖,一丝甜甜的滋味在心里漾开。

睡了整整一中午,精神变好不少,我在上课前准时回到教室,刚坐下,就看见平铺在课桌上的物理周测卷——空白处被人用红笔仔仔细细做了笔记,每道错题旁都清楚标明了解题步骤和相关知识点。

这红色字迹清爽工整,每个挑钩的锋利劲道实在过于眼熟,我甚至能直接想象出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写下它们时的样子。

我转过头,教室的最后一排,几个男生正聚在一起谈论昨晚的 NBA 球赛,周谨被围在正中央,半托着脑袋,以一贯闲懒的姿势和别人聊着天,嘴边挂着若有若无的浅笑。

真好奇他知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的样子特别好看,叫人哪怕付出再多辛苦,也想努力去靠近。

日子一天天溜走,我在自加压力地苦学一段时间后,进步飞快,我爸特别开心,再加上繁重的学业让我分不出精力去胡思乱想,父女关系倒也有了明显缓和。

秦涵那边却发起了愁。上初三后,她的年级排名一路倒退,连李阿姨的脸色也难看了起来,向爸爸打听我补课的机构,可秦涵在知道课程强度后,坚决不肯去报名。

我依然会给秦涵讲题,即使知道她第二天还是会带着相同的问题再去缠着周谨。只不过,每次看到她试卷上醒目而密集的红叉,心里就会升腾起一种扭曲的期盼,仿佛那是昭示往日安宁回归的预言符号。

然而,生活的转折总是来得毫无征兆。

某个周五傍晚,培训机构所在的那条街临时发生电力供应故障,当天晚课直接取消,我背着书包一路疯跑,想早点赶上家里开饭。

可当我在家楼下的大树旁稍歇喘气时,却听见楼道里传来熟悉的笑语。

心头没来由地发慌,我下意识地往树干背后一躲。

三个人影说说笑笑地走出来,秦涵挽着李阿姨的臂膀,我爸跟在后边,手里还拎着秦涵的书包。

我屏息靠在树后,对话声隐隐约约传进耳朵里。

「老黎你真是的,这孩子又不是分数上去了,请她吃什么饭呀。」

「诶这话不对,涵涵学习也辛苦了,需要适当鼓励。」

「黎叔叔,我们能不能去吃火锅,黎礼平时口味太清淡了,我不喜欢,我喜欢吃辣的。」

「没问题,叔叔带你们去,想吃多辣的都行。」

我悄悄探出半个头,看着他们走向我家的车,路灯下三人影子并行,像极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夜色里,车灯照出两道光路,我隐匿在树影间,看着熟悉的车从眼前驶过,拐了个弯,消失在路口。

整个大院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我的脑海里充斥着无声的轰鸣。

茫然地上了楼,站在家门口准备开门,才想起钥匙落在了昨天的衣服口袋里。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又下的楼,再回过神时,人已经坐在花坛边,不知发了多久的愣。

所以,在我缺席的那些晚上,他们也经常出去聚餐,像一家人一样?

我凝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路口外车流不息、人来人往,路口内白墙惨淡、灯影昏黄。

一界之隔,却已是两个世界。

「礼礼?」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呢?」

我回过头,对上周谨妈妈关切的眼神。

7.

我被周妈妈带回了家。

「礼礼还没吃饭吧,跟叔叔阿姨一起凑合吃点。」周爸爸穿着围裙,从厨房里端出刚炒好的菜。

周妈妈盛了一碗热饭递给我,有些不好意思道:「周谨那小子今天去篮球集训了,他不在家吃,我和你叔叔晚饭就准备得简单了点……或者你想吃什么,阿姨叫个外卖?」

我连忙摇头,捧着碗,夹了一大筷子菜就埋头吃起来。

我不敢出声,害怕一开口,哭腔带着眼泪往下掉。

「老黎这家伙上哪儿去了,女儿回家都没人管,我来给他打个电话。」说着,周爸就掏出手机,却被周妈妈用眼神制止住了。

我机械地动着筷子,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礼礼刚才说,不想联系她爸……」

吃过饭,周妈妈让我去周谨房间里写作业。

反手关上门的刹那,我听见她压低声音和周爸说:「林秋带回来的那对母女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啊……」

这还是我上初中后第一次进周谨房间,格局布置还和小时候一样,只是摆放的东西从玩具、画本变成了篮球、CD、成堆的书。

另一个没变的地方就是书桌旁的玻璃柜里,居然还摆着小学时我送给他的画——一张锦鲤图。

那阵儿我立志要当画家,一下课就喜欢蹲在教学楼后的小池塘边,握着水彩笔专心画里头游来游去的鱼。周谨生日那天,我从自己的十几张「大作」里专门挑出这一张送给他。

「这什么啊?」记得周谨接下时一脸嫌弃。

「锦鲤啊,跟我俩名字一样,谨礼谨礼。」我得意道。

如今这张「水彩大作」被升格装进了小画框,看着纸上幼稚的线条,眼前浮现起收礼人当年勉为其难的样子,嘴角就不自觉弯了起来。

我摊开习题册,准备写作业,笔尖在纸上转来转去,却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傍晚那一幕在眼前挥之不散,此时此刻,不知道他们正在哪家火锅店里愉快地用餐。

我很想妈妈,可又不敢联系她,工作已经够她焦头烂额了,不能再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扰到她。

无心学习,索性推开卷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随意看了起来。这书的纸页被翻得有些发旧,应该是周谨经常阅读的一本,我耐住性子看下去,困意却渐渐涌上来……

再睁开眼时,周谨已经站在跟前,手里捏了张纸巾,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口水差点流到我桌上。」

我惊慌起身,头顶直接撞上他的下巴磕,两个人都吃痛得倒退两步。

「……对……对不起——」

门外响起周妈妈的声音:「礼礼,收拾好了吗?你爸在等你。」

我心里一冷:「我爸……在外面?」

「对啊,我刚回来就看到你爸和我爸妈坐在客厅里,正儿八经地不知在聊什么。」周谨捂着下巴道,「我妈说你在房间里写作业,叫我进来喊你,谁知道在睡觉呢。」

我不作声,抓起桌上的本子就往书包里塞。

「喂,你怎么,看上去有点不对劲啊?」周谨单手撑在桌上,眯起眼,「睡傻掉了?」

「撞傻了行了吧!让开!」我烦躁地把气撒他身上,拎起书包就要走

周谨耸耸肩,先我一步打开房门,脸上写着「走好不送」。

「礼礼,咱回家吧。」见我出来,爸爸从沙发上起身,神色悻悻。

「对,早点回去休息吧,孩子累了。」周家父母也跟着站起来,「周谨,你送送。」

「就住楼上,送什么呀。」我爸客气地笑笑,伸手想接过我的书包。我手臂用力往后一甩,将书包重重挎在肩头。

他的笑意尴尬地僵在脸上。

周谨从后面跟上来,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俩一眼。

经过爸爸身边时,我闻到他衣服上残留的火锅味,恶心感立刻泛了上来,我强压住情绪,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小谨,别送了,回去吧。」我爸对周谨招呼道。

周谨应了一声,倚在自家院门边没动。

我心情沉重地拖着步子,委屈与愤懑彼此交织,跨过院门时,难过得快要落下泪来。

在我爸转身钻进楼道的瞬间,一只温暖的手从旁抚上我的头顶,在刚才被撞到的地方轻轻揉了两下。

我愣住,仰起脖子,迎上了周谨深不可测的目光。

夜色浓郁,无风无月,他的眼睛里却藏着满天星星。

8.

那天之后,李阿姨母女再也没有来过,不知是不是周谨爸妈说了什么,总之爸爸没有解释,我也不想追问。父女之间的关系再次降至冰点,除了妈妈偶尔回来的那几天外,其余时间里,我彻底失去了和爸爸说话的欲望。

生活看似回到了从前,可实际上,再也回不去了。

在学校里碰到秦涵,人前对我还是一如既往地亲热,人后却一副阴阳怪气的面孔,好像都是我欠她似的。

反正我也不喜欢她,对她这种刻意疏远简直求之不得。

顾瑶说,自从放学不能一道回家后,秦涵缠她哥更紧了。

「敢信吗,她还在背后讲你坏话!」顾瑶捏着嗓子模仿,「谨哥,礼礼对我态度好差,也不知哪里惹到她了?」

「谨哥,礼礼性格一直这样吗?突然就不理人。」顾瑶夸张地翻了个白眼,「还是徐南告诉我的,但凡我也在场,她都不敢讲这些话!不过,你知道我哥听完是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我装作漫不经心,

顾瑶清了清嗓子,模仿起周谨冷淡的语调:「嗯,礼礼确实不喜欢话太多的人。」

「你哥?周谨?他会对秦涵这样说话?」我诧异。

顾瑶捧着肚子笑了足足一分钟,然后伸手勾过我的脖子:「说实话,最开始吧,我也怀疑过周谨对秦涵是不是有点意思,所以旁敲侧击地问过,我说『哥,你觉得秦涵漂亮吗?』,周谨答『无不无聊,你自己没长眼睛?』,于是我又问『哥,那像她这么好看的人,你会不会有点喜欢?』,然后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周谨说,他喜欢不来一道题教了三遍还不会做的人,再漂亮也不行。」

初中最后的时光在一张张翻飞的试卷间倏然流逝,这段日子里,除了校队在市篮球联赛中一举夺冠外,再没有其他事件能让人从茫茫题海中抬起头。

三轮模考结束,我的成绩已经稳稳进入附中往年分数线之上,而周谨也顺利拿到了推优保送名额。

志愿表下发那天,我正在纸上一笔一画书写「A 大附中」几个字,周谨刚好打完球回到教室,白校服外面套着明星球衣,额前还绑了条黑色运动头带,活脱脱从少女漫画里走出来一样。

他拧开一瓶冰水,边走边灌,路过我座位时,目光不经意地扫了眼桌面,脚步略顿一秒后又继续朝前走。

「高中见。」他说。

高中见。我心说。

中考前半个月,我妈请好假专程回来陪考,家里又回到了三口人热热闹闹的状态。

晚上复习时,喝着她端来的热牛奶,听到客厅里她和爸爸随意聊天的声音……有那么几个瞬间,生活仿佛从未偏离过原来的方向。

风平浪静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考试前夜,当晚,一通来自李婉的电话击碎了粉饰已久的假象。

即使隔了两道紧闭的房门,争执声还是挡不住地往耳朵里钻。

我蜷缩在门后,感到整个家正陷入天崩地裂般的坍塌。

妈妈近乎疯狂地咒骂着,爸爸始终沉默。摔砸打闹,每一记动静都像根鞭子,狠狠抽在我的神经之上。

到最后,风暴渐息,在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中,我听见几乎力竭的妈妈哭着质问:

「……黎建阳,和李婉鬼混的那些天里,你在女儿面前从来不觉得愧疚吗……」

9.

中考后的暑假还没过完,父母就办好了离婚手续,在没有「冷静期」的年代里,彻底结束一段十几年的婚姻只需要短短几天。

原本爸爸打算把房子留给我们,但被妈妈拒绝了,她说一想起这是前夫和小三都呆过的地方就直犯恶心。

最终,爸爸按房产市价折算成钱款,再加上他的大部分积蓄,一起打到了妈妈账户里。

搬家前一晚,我从外面回来,刚走到单元楼下,就听见楼里传来两个女人刺耳的争吵声。

「……林秋你报复我是吧!耍心眼把钱都拿走了,想让我和秦涵再去吃缺钱的苦头?门都没有!」

「……你搞搞清楚,是黎建阳执意要补偿我们母女的,有本事你去找他要个交代,别只敢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找我横……」

是李婉……我脚步一滞,她居然上门找麻烦来了?

李婉的咒骂还在继续,撕开平日里温柔似水的伪装,她的真面目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泼妇。如果这时候爸爸也能看到就好了……

想到这儿,胸腔一股血气直涌上头顶。

「礼礼,你别动!原地待着。」我被闻声而出的周妈妈一把拉住,拽到旁边。接着,就看见她和周爸爸匆匆上楼的背影。

很快,「战局」中多了两个声音,我听见周妈妈大骂李婉「白眼狼」「寄生虫」,连一向敦和的周爸爸都说了难听话。

如此攻势之下,李婉的气焰明显弱了下去,但四个人的火力也吸引来了更多注意。

一时间,楼上楼下,不少窗边纷纷探出脑袋,四下张望。

「怎么回事儿?」

「好像这家男人外遇了,老婆和小三正闹着呢。」

「不就是三楼的黎家吗,我看到过,那个女的……」

议论声渐起,像有无数只蜜蜂从四面墙体里飞出,嗡嗡嗡地朝人耳朵里钻。

我后缩几步躲进树影里,避开那些好事者扫来扫去的视线。

喧哗之中,已经分不清是谁先尖叫了一声,紧接着愈演愈烈。我蹲下身,拼命捂住耳朵,却怎么也抵挡不住那些令人崩溃的噪音。

地面斑驳的阴影里,仿佛潜藏着无数个李婉,狰狞着朝我逼近,对我咆哮,试图将我拖入这片泥泞的黑暗中,以换取她们的重生…

惶惶间,纷乱的大脑里却倏忽闪过一个念头——我绝不如她们所愿…

下一秒,全世界突然都安静了。

我抬起头,怔怔看着周谨蹲下身,指尖触碰到他刚才轻轻套戴在我头上的东西——耳机。

软垫覆上耳朵的瞬间,周遭像被按下了消音键。接着,耳机里播放起音乐,一首浪漫而轻快的外语歌。

异域女歌手声线慵懒,用一种我不熟悉的语言低低浅唱,唱着唱着,树下这片小小的藏身地忽然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岛屿,漂浮在光影交错的大海上,四面临海,四处笙歌。

带我上「岛」的人,此刻正与我静静相视。音乐在我们周围流淌,时光在无声处沸腾,这个与我一起长大的少年眼里藏着星星,而这也是十几年来第一次,我在他闪烁的眸光中,看到了自己。

「谨哥……」我声带颤抖着,嗓音酸涩。

周谨双手轻轻搭在我的肩上,以示回应。

「……我考砸了,对不起。」

歌声渐止,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中。

世界再次归于降噪后的沉默。我垂下头,害怕看到他失望的眼神。

成绩是下午出来的,我的分数不仅上不了附中,也对不起曾经为之付出过的所有努力。

查完分后,我跟妈妈编了个理由说去趟同学家,她担忧地看了看我,终究只是说了句「早点回来」。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穿过人群车流,那些来来往往的热闹都离我很远很远。脑袋昏昏沉沉,似乎想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那条知名的银杏大道上,一抬头,就看见马路对面雅致的校门,上面写着「A 大附属中学」。

时近黄昏,整座校园都沐浴在柔和的夕阳余晖中。我用目光摩挲过视线范围内的每一栋建筑——致远楼、明理楼、崇学楼……每个刷题至深夜的日子里,这些名字都在心中被反复默念过无数次。

校门开了一个口子,几名男生抱着篮球从里面出来,他们都穿着白色衬衣和藏青色裤子,上面印着附中校徽。如果要评选最爱穿校服的学生,附中学子一定个个榜上有名。

这几人穿过马路,嬉闹着从我身旁经过。短短一瞬,我就像看到了周谨上高中后的样子。

未来三年,他也会穿着这身光环般的校服,坐在附中的教室里听课,放学后和同学一起打球,照片被贴上荣誉榜,继续成为某些人青春里的一道风景……

细数起来,我和这家伙当了九年同班同学,或许也是时候该分开了。

最后一缕余晖在校门口的烫金大字上一闪而逝,人间忽暮,夜风夹带着落日余温,从太阳消失的地方呼啸吹来……

身体的突然前倾将我从思绪中拉回到现实,发现自己的脸正贴在周谨胸口,而他的下巴正轻轻抵在我的头顶。

缓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我被周谨抱住了。

耳机还罩在耳朵上,听到满世界都是急促的心跳声。

周谨好像说了什么,因为他的喉结轻触着我的额头,微微振动几下。

我摘下耳机:「你说什么?」

并没有得到回答,只是后脑勺被那双手按了按,更深地埋进了他的怀里。

9.

妈妈在老城区内一处勉强算新的小区里租了房子,那一带好的选择非常少,但离我要去的高中非常近。

我被自己的第三志愿世西中学录取了,说来好笑,这所学校是我当初闭着眼睛瞎填的。

严格来说,世西不能算特别烂的学校,它也曾经辉煌过,只不过随着城市更新发展,核心地段南移,好的生源也随之流失,久而久之,这所学校便和周边区域一样,逐渐黯淡平庸。

归置完行李,我打算下楼买杯饮料,结果从街头走到街尾,不要说奶茶店了,连家像样的便利店都没有。

毒日当头,照得人又热又渴,我在这条凋敝的路上走了十几分钟,终于看到一间招牌上写着「咖啡、甜品、简餐」字样的小店。

推门进去,挂在门上的风铃一阵叮叮当当,凉爽的空调冷气迎面扑来,晒得蔫了吧唧的人一下子缓过来不少。

这家店不大,看上去还挺干净,天花板上垂下来一条条半旧不新的仿真藤蔓,虽然塑料感十足,但放眼周边已经是很用心的装修了。

这个点,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吧台边歪歪斜斜倚着个板寸头男生,像是店员,正低头专注地用手机打游戏,丝毫没发现有人进来。

我走到近前,轻轻咳了两声。

「等一下,这局马上结束。」男生头也不抬地说了句。

我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但毫无用处,他的眼睛就像粘在了手机屏幕上似的。迫不得已,我只好忍着渴继续傻等,好在这里还有空调吹。

也不知道这个「马上」是多久,总之他还在继续沉迷战局,我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于是在吧台边的小圆桌上,瞧见了一张样式熟悉的纸。凑近一看,果然是世西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抬头那栏写着「楚言同学……」

楚言……是这个人吗?我不确定地打量起吧台里站着的那位。

这人个子很高,手臂看上去相当结实,可能是特意练过或者经常搬运重物,也可能兼而有之。他露在外面的皮肤呈小麦色,但拉起的袖口暴露出其衣物遮盖下原本的肤色——很白,和经常晒太阳的那部分皮肤色差明显。

仔细看,模样还挺精神的,毕竟能 hold 住板寸的人长相肯定不差。只不过在他身上我看不到什么学生气,或许是见多了周谨和徐南这样的男生,和他们相比,总觉得眼前这位有点社会哥的意思。

「额,请问你也是世西这一届的新——」

「Defeat」

「CAO!」男生骂骂咧咧地把手机往桌上一拍,又拿起来,气呼呼地发了条语音。

「赵吉你丫以后撩妹能不能别带来一起开黑?团战的时候缩在后面不上,大招放一个空一个,玩你大爷呢,CAO!」

他凶巴巴地对着手机吼完,终于一脸不耐地注意到了我:「要点什么?」

我……还真被问住了。

「你在旁边等半天,都不知道看一眼菜单的吗?」他略显无语地将一本活页本推到我面前。

我悻悻翻开,这菜单居然是手写的,上面的字还不大好看,难道也是出自这位……

「你看我干嘛?选好了就说啊。」他奇怪道。

「那个……要一杯生椰拿铁。」

「生椰没了。」

「那……杨枝甘露?」

「芒果也没了。」

「那你有什么?」我火气有点上来。

男生抱着胳膊看我,忽然笑了。「外面很热吧,荔枝薄荷冰茶喝吗?消暑上品。」

他笑起来的样子还挺亲和,直接把我的火气给浇灭了。

「好,多少钱?」我在菜单上找价目。

「别翻了,上面没有。」他转身打开冰箱,取出一个密封玻璃瓶,里面泡着清爽的薄荷叶和白玉似的荔枝肉。

「这是我做了自己喝的,今天拿来招待同学,不收费。」他将茶饮倒在塑料杯里递给我,说:「楚言,世西新高一九班,你呢?」

「新高一一班。」我被问得猝不及防,没想到刚才问到一半的话他居然听见了。

「原来是实验班的学霸啊,失敬。」楚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举在手里却没喝,打量着我道,「恕我直言,总觉得你不像世西的学生。」

「……什么意思?」

「怎么说呢,世西的学生我见多了,也认识不少,大部分都是从小在这一片长大的。」他举杯喝了一口,斟酌着措辞,「反正就……都不是你这样的,诶,你哪个初中的?」

「市三中。」

「嚯!怪不得呢!」楚言一扬眉,「考砸了吧。」

「是啊。」我坦率地点点头。

他又笑了,这人打游戏时看上去凶兮兮的,没想到还挺爱笑。

「总之呢,这是我家的店,放假时白天我基本都在,欢迎随时光临。」他拿起手机,又开始了新的一局。

我谢过他的饮料,转身推门要出去。

风铃叮咚,身后传来他不经意的询问:「还没说你叫什么呢,学霸的名字也要保密?」

「黎礼,黎明的黎,礼貌的礼。」

10.

这个暑假格外漫长,好在顾瑶偶尔会来看我。

第一次见面,她冲上来就紧抱住我,几乎快哭了:「天呐礼礼,我打车过来,一路上连家靠谱的奶茶店都没看到,这日子你可怎么过啊!」

我费力解开那个能勒死人的拥抱,把她拖进楚言家的店。

吃的喝的还没端上来,她就盯着楚言撩衣服下摆时无意间露出的腹肌直咽口水。

我:「别看了,再看下去我跟徐南没法交代。」

每次来,顾瑶都会跟我分享那边的「情报」。

「你们前脚刚搬走,秦涵她们后脚就提着大包小包来了,生怕晚一天就搬不进去了似的。」

「人是搬进来了,但院里的叔叔阿姨们都不爱搭理她们,就连我姑姑姑父他们都不怎么跟你爸来往了……我姑姑说,黎叔叔背叛了林秋阿姨,就是背叛了他们四个从大学到现在的情谊,这种朋友不当也罢。」

「哦对了对了,李婉来找你妈妈闹的那次,我姑气不过就上去扇了她一巴掌,现在她见到我姑都躲着走……」

「还有这个,我哥让我带给你的。」说着,顾瑶从背包里拿出一本蓝色封面的书,我认出是那晚我在周谨房间里看睡着的那本。

「……那啥,他说你上次口水流到了书上,索性送你吧。」顾瑶尴尬地挠挠头,「周谨就这臭脾气,你别理他。」

我满头黑线地接过,眼前同步浮现出周谨交待这话时的面瘫脸。

「其实我哥挺关心你的,只是面上不说罢了。」顾瑶找补道,「他现在天天被关在附中上课,连手机都不能带,我和他暑假里才见过两面,每次他都会问起你。」

「暑假不是还有一个月吗,附中已经上课了?」

「提前上高一的内容,附中不是向来如此嘛。而且周谨在 A 班,大部分人以后要走竞赛保送路线的,上课进度自然要比其他班级快很多。」

我恍然,这才想起附中的确有这样的传统。

顾瑶端起饮料喝了一口,忽然掏出手机对准吧台边的楚言拍了张照。

「你干嘛?」我拉住她,

「晚上去周谨家蹲他,给他看看你的新同学。」顾瑶坏笑着把手机举给我,「拍得还挺帅,是不是?」

晚上回到家,我心不在焉地翻开那本书。

周谨分明胡说,那天我是睡着了,但根本没有流口水……不过让我走神的不是这个,而是顾瑶下午说的附中的事。

虽然整个暑假都在安慰自己只要足够努力,在哪个高中念书都一样,可她的话还是提醒了我——世西和附中之间的差距,恐怕就是三年后我和周谨之间的差距。

瞬间,焦虑感涌上心头。我推开窗,茫然地向外张望,透过重重夜色,仿佛看到城市另一端,那座门口林立着银杏树的校园里,一间间教室此刻灯火通明,课桌上是高高垒起的试卷和题册,书堆后面的每个人都在埋头动笔……他们在拼命奔跑,要把其他人远远甩在身后。

这个暑假实在发生了太多,还来不及从一桩事情的阴影里走出来,另一桩事的危机感又接踵而至。

心里一团乱麻,手指却被书页的某个尖角戳了一下。

我低下头,发现刚翻过去的那页有个折角。

折页上,有一行字被人用黑色水笔画了条线。

「……确定无疑的事有这么一两桩,就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

剩下的假期里,我买了教辅书,开始预习高中课程。大部分时间在家里,偶尔在楚言家的店里。

「三中出来的学霸就是不一样,」打游戏的间隙,楚言抬头瞄我一眼,「你是第一个在我这刷题的人。」

我托着脑袋,在卷子上写写画画:「一个人在家里学不进去,还得在有白噪音的地方才看得进书。」

他笑道:「学霸,我的意思是你看看周围。」

我依言环顾四周,今天店里和往常一样,坐了不少年纪相仿的人,都和楚言一样正低头专注地打游戏。

风铃响动,又有人推门进来。

「楚哥,赵吉他们到了吗?」

楚言指指楼梯:「早上去了。」

那人应了声,从旁经过时看到桌上的卷子,于是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我。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你不像世西的学生了吧?」楚言轻笑着,又开了一局新游戏。

11.

直到开学那天,我才真正领教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人来人往的校园里,身边经过的女生个个穿着改过的校服,原本宽松的上衣变成了紧致修身的版型,勾勒出青春期少女的美好曲线。我老老实实穿着原版尺码走在她们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男生更夸张,开学第一天公然掏手机就算了,竟还有人踩着滑板飞来飞去,而且这一路上,我见到了不下五个黄毛。如此奇观,闻所未闻。

突然很懊悔,第三志愿也应该认真想好了再填的……

走进教室,课桌上已经按学号贴好了姓名,我的位置在第一排第一个,刚坐下,其他人的目光就齐刷刷扫了过来。

看得出来,座位顺序是按录取名次排的。

后座女生放下了书,我认出她的脸,假期在楚言那里见过她几次。

这女生一头黑长直秀发,气质很特别,清清冷冷,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见我在看她,也毫不客气地打量起我来,脸上写着「你看什么看」。

「你好,我叫黎礼。」不知道为什么,我完全不介意她那种带刺的目光,「怎么称呼你?」

女生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桌上的标签,上面写着「02-江皎姣」。

「我记得你,暑假在咖啡店见过几次。」我尝试和她套近乎,

江皎姣收回目光,整理起桌上的课本,语气淡淡:「我也知道你,三中来的学霸。」

察觉到冰山少女的态度有所松动,我赶紧伸出手热情道:「很高兴认识你!」

结果她冷脸回了句:「你抢走了我的第一名,觉得我会高兴吗?」

我讪笑着收回手,心里却一阵莫名感动。

真好!这个地方还有其他在乎成绩的人!

一天下来,几乎每科老师都记住了我的名字,尤其在班主任的课上,我超出录取线三十分的事迹被翻过来倒过去地强调,搞得我恨不能钻到桌子底下听课。

这是我十几年来头回拿第一,虽然是在世西这样的学校里,但也怪不习惯的。

好在,我发现这个班的学生和其他班的相比,简直正常太多了。没有人造型扎眼,也没有人上课打闹,每堂课进行得都还算顺利,尤其是晚自习出勤率,绝对全年级第一。

晚自习课间,我上完厕所回来,刚坐下,就听见背后江皎姣冷淡地发问。

「喂,你这分数其实可以上更好的学校,怎么跑这来了?」

我一愣,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我讲话。

「……噢,因为当时我是打算冲附中的,第二志愿按我平时成绩来说属于稳录,所以第三志愿随便填了一个,没想到最后一路掉档就……」看着她的眼神,我意识到自己话多了。

「那……那个,方便问一下你的分数嘛?」我小心翼翼,

她垂下眼皮,闷闷道:「比你低十五分。」

「你这分数也可以去更好的学校呀。」我心想,该不会这姐们也是志愿填坏了吧?

「宁做 ji 头,不做凤尾。」说完,她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便不再开口了。

好吧,都怪我抢了「ji 头」,害她现在只能当「ji 脖子」了。

晚自习结束,教室里走出稀稀拉拉的学生。这才开学第一天,不敢想象再过段时间,还能剩几个人。

我随着人群走,心想高中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不知道周谨、顾瑶、徐南他们都过得怎么样。

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出了我的名字。

脚步登时止住,我花了十几秒钟,才艰难地转过身。

流动的人影间,我看到了一张最不想见到的脸。

秦涵……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礼礼,一个暑假没见,不认识我啦?」

秦涵追上来与我并肩,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甜甜的笑容,甜到令人发腻。

「你怎么在这?」我不可置信地问,她的中考成绩连世西都上不了。

「怎么啦,你能在的地方我不能在?」秦涵调皮地皱皱鼻子,语气中却露出锋芒,「你的好爸爸,我的黎叔叔帮忙交了借读费,现在我是高一十二班的借读生,咱们啊,来日方长。」

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泼到脚,夏末晚风一吹,我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发抖。

「礼礼,你说你初三那么用功干嘛,样子做得好看,最后还不是不能和周谨一起上附中?反倒是我,现在天天能和谨哥待一会儿。」

我转头盯着她:「天天待一会儿?」

「对啊。」秦涵得意道,「暑假里我们还经常出去玩呢,怎么,他从来没和你提过吗?」

我冷笑:「附中暑假就在上课了,你和鬼一起出去玩呢?」

秦涵神色顿僵。从她茫然的反应来看,好像根本不知道周谨一直在上课这回事。

无意浪费时间,我撞开她的肩膀,头也不回地往校门口走去。

可出了校门,又见到了另一个不想见的人。

「礼礼!」爸爸等靠在车边,惊喜地叫住我。他既像是在等秦涵,又像在等我。

我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再向前。

「礼礼,爸爸送你吧。」他走近几步,语气恳切又小心。

「黎叔叔,你送礼礼吧,我坐公交车回去就行。」秦涵跟上来,又开始扮演善解人意的乖乖女,「你们一定有好多话要讲,我就不在边上碍事了。」

「可是……涵涵,这学校离家太远,晚上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爸爸看看她又看看我,欲言又止。

「礼礼,那我们一起上车吧。」秦涵想要过来拉我,

我掉头就走,不管身后那俩人怎么一唱一和地大呼小叫。

「学霸,有人在喊你。」楚言骑着车,声音从后面追上来。

「有小路可以抄吗?」我问,

「啊?」

「有小路可以抄吗?」我重复,「让那两个人看不见我就行。」

「算你问对了人。」他慢悠悠踩着车与我并行,

「跟我走。」

老城区路网错综复杂,弯弯绕绕像走在迷宫。

深巷又窄又长,楚言推车在前,我跟着他的影子在后。居民楼之间过道逼仄,天空被挤占得只剩一线,抬头却依然能见月亮。

走着走着,我猝不及防撞上了楚言的背包。

「你眼睛长在头顶吗?看天不看路?」他停下,语气不无调侃。

我稍稍退后,灰墙上挂着盏暗淡的路灯,微光落在楚言眼底,倏忽一瞬,竟让我想起了周谨的眼睛。

「你在这种地方生活过吗?」他回过头,继续朝前走。

「什么?」

「这种,几十年没怎么发展过的地方。」他背对着我,身形在促狭的空间里显得更加高大。「抱歉,之前无意间听到一些你和你朋友的对话。你……从小长大的环境和这里很不一样吧?」

这着实是个让人意外的问题。

「没有,」我否认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是从什么富人区搬出来的吧?那里也就是这种普通居民楼而已。」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没有回头,也没有再说话。我们继续走着,像头顶的月亮一样沉默。

到小区门口,楚言停下脚步,我道了声谢谢,越过他,走向亮着灯火的楼宇。

「黎礼。」他忽然开口,很难得地没叫我「学霸」。

我回过头,望见他站在路灯下,暖黄色的光柔软地落了一身。

「都是暂时的,」他说,「你不属于这里,早晚会去到你想去的地方。」

12.

时间不快不慢地过着,我一边尽量适应世西的节奏,一边努力保持自己的锐劲,每天刷题到深夜,像初三时那样。

卧室墙上挂着一幅日历,似乎是上一位房客留下的,搬进来之前我一度以为这类物件已经退出现代人的生活了。

挂历上却画了许多的红叉,最后一笔停在我们入住的前半个月,是那位素未谋面的房客唯一留下的痕迹,我不知道究竟是他/她的习惯,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需要这样数着日子过,但渐渐地,我也开始迷恋上了临睡前画一笔这件事。

纸上的红色记号在空档半个月后又重新续上,接力起了另一段人生。

那段时间里,我时常觉得自己像一只迫切成长的幼鸟,等待着羽翼丰满,等待着飞出低谷。日历上每多一个红叉,就离那天更近一步。

休息时,我会拿起那本蓝色的书,它被周谨翻过许多遍,又被我翻过许多遍,看起来愈发显旧了。

我把那句划线句抄在本子上,一遍一遍在心里默念。

「确定无疑的事情有这么一两桩,就足以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

某天课间,我忽然收到了一条来自顾瑶的莫名其妙的消息。

「看到勿回!手机马上要被收缴,我要失联了!」

我当场拨回去,结果电话那头传来「对方手机已关机」。

好巧不巧,上课铃也响了,我只能截图发给周谨,打了个「?」。

本以为这个大忙人起码要等到晚上才会回复,结果才过去五分钟,手机就震了一下。

周谨:「没多大事,顾瑶她妈怀疑她和徐南早恋,估计今天告到学校那边去了。」

我一边提防着正在讲课的班主任,一边偷摸在桌肚里回复消息。

我:「哦,才被发现啊。」

周谨:「……」

我:「你学坏了,怎么上课玩手机呢?」

周谨:「彼此彼此。」

我抬头看一眼老师的位置,确认安全后找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包发过去。

我:「看来附中管得也不严。」

过了一分钟,手机连震两下。

周谨:「严的,尤其是抓早恋,跨校的话还会联合抓。」

周谨:「所以你要小心。」

我不解,纳闷要我小心来干嘛,结果椅子被江皎姣从后面踢了一脚,等反应过来已经迟了。

「交出来。」班主任黑着脸,居高临下地伸出手。

短短一节课不到,我和顾瑶双双上缴了各自的手机。

「黎礼,下课来趟办公室。」

「啪」,手机被拍在办公桌上。

「连你也开始上课玩手机了!」班主任老徐是个相当严肃的中年老师,她脸一板,我就忍不住缩紧脖子。

「开学才一个月,已经被这里的人同化了吗?」

话一出,办公室里其他几个被罚站训话的人都看了过来。

我尴尬得要命,连忙低头认错:「对不起徐老师,我错了。」

「错了错了,被抓包才知道错了。」老徐瞪着我,叹气,「你觉得世西中学的第一名很值钱吗?有竞争力吗?」

我摇摇头。

「这个先保存在我这。」她将我的手机收进抽屉里,「按照历年情况来看,本市高考前 400 名有机会上重本线,如果期末全市统考你进不了这个范围,就别想拿回去了。」

「老徐对你期望不小啊,全市前 400 名每年基本都被附中、青中、六中这些强校给包圆了。」江皎姣坐在操场栏杆上,晃着两条腿说道:「她是不是打听到你原本能上附中这件事了啊?」

我摇摇头,靠在栏杆边,手里拿着江皎姣递来的水。

一个月来我和她关系近了不少,江皎姣这人耿直冷淡,常年面瘫脸,又特别爱计较学习,别人都躲她远远的,唯独我很喜欢她的脾气。

不远处,篮球场上人头攒动,有一个名字被喊得震天响。

「楚哥加油!」

「啊啊啊……楚言好帅啊!」

「他在这一片是不是混得特别开?」我指了指球场上,刚完成一记潇洒投篮的楚言,「怎么人人都认识他。」

「土生土长,相貌又出众,在这么个小地方想不认识都难。」江皎姣淡淡道,「有件事我挺好奇的,不都说颜值越高成绩越差嘛,那你以前的学校里,有没有能比得上楚言的男生?」

「当然有!」我回答得毫不犹豫,指着前方欢呼尖叫的「粉丝团」,「像这种阵仗,在我们那都是小场面。」

江皎皎被逗笑了:「你在骄傲什么啊?」

人群忽然朝两边分开,打完球的楚言走了出来。

「学霸,待这么远干嘛?」他汗涔涔地朝我走来,带着一身少年人运动完后特有的生猛劲,伸手就拿过我手里的水。

「哎!」

根本来不及阻止,楚言已经拧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了起来。

等他自顾自喝下半瓶,看见我和江皎姣两张拉黑的脸,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啊这……不是买给我的啊?」

「哪只眼睛看到上面写了要给你?」我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拉起江皎姣就走,也不管楚言在身后怎么喊「我错了!」「要不我给你俩重新买,行不行?」。

旁边有人开始起哄:「哎哟,楚哥,人三中来的年级第一不买你账啊!」

楚言:「别瞎叫!」

离开球场时,我无意间在人群中看见了秦涵。

她放下举起的手机,对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冷脸别过头,心中隐隐升起某种不太好的预感。

晚上,我借妈妈的电脑登上 QQ,给周谨留言说了手机被收和期末要考进全市前 400 这两件事,又给顾瑶留言一遍。

发送完消息,感觉像扔出了两个漂流瓶——这俩兄妹头像都是灰色的,也不知道哪一年能收到回复。

回房间看了会儿书,忽然听见外边有敲门声。

「谁啊?」妈妈透过猫眼瞧了瞧,「怎么是个穿校服的男生?礼礼,你同学?」

我刚迈出房间,就听见楚言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阿姨您好,我是黎礼的同学楚言,作业上有点问题想来请教。」

我:「……」

几分钟后,我房间的桌上摆满了零食和饮料,楚言笑嘻嘻地坐在一边。

「问个作业而已,不用这么客气吧……」我无语地看着他。

「这不是下午喝错了水,来给您道个歉嘛。」楚言拆开一根吸管插进饮料杯里,特别狗腿地递过来。

「所以,没有作业要问是吧?」

「有有有!」他从书包里掏出被塞得皱巴巴的试卷,在桌上铺开。

我一看,呵,满目红叉!

楚言有些羞惭地挠挠头:「你不是期末要进全市前 400 吗,要不顺便带带我,权当复习知识点,如何?」

我皮笑肉不笑地问:「你确定我带得动?」

楚言一下子红了脸。

我这才意识到,刚刚说话的语气简直是周谨翻版——他从前就是用这种能气死人的态度给我们讲题。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额,也不是不能试试。」我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拿起笔开始在草稿纸上边写边讲。

楚言的基础很差,甚至比我预计的还要再差一点,好几次我都想扔下笔问问他究竟认真听过几节课。可他的态度又特别端正,端正到我觉得不拉他一把简直是种罪过。

「你现在充当起周谨的角色了啊?」楚言走后,妈妈笑眯眯地倚在房门边,问,「感觉好吗?」

「让周谨来这里试试,他一定后悔以前那样嘲笑过我。」我收拾着桌子,随口应道。

「别这样,世西的氛围比我想象中好,至少还有上进的人,是不是?」她说着,看了眼时钟,打起哈欠,「我得睡了,你也抓紧休息,别弄太晚。」

趁她洗澡时,我又绕到电脑前看了一眼。QQ 图标没有任何闪动,对话框里依旧只有两条孤零零的留言。

日历上落下一个新的红叉,我翻开辅导书开始自己刷题,随手从刚才那叠草稿纸底下抽出一张,落笔时发现,上面居然留了一个用黑色水笔画的小小肖像。

笔触很简单很随意,一看就是偷摸着画的,即便如此,从马尾辫和侧脸轮廓也能分辨出,画中人是谁。

我愣神片刻,随后换了张纸,继续提笔。时钟静悄悄地走着,夜晚很静,连丝风声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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