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老虎“撕咬”的一家 | 宁波虎口夺命60天的迷茫与无奈
如今,挂在张家人嘴边的两句话是,“现实是很无奈的”和“不然能怎么办呢”。
当时张武翻越的第一道围墙。图 / 姚胤米
这是张武去世后,家人祭奠他的第一个清明。
弟弟张仲至今留在老家——湖北恩施一个下辖县的山沟里,没有出去打工。地还荒着,张仲和父母在家干待着。房檐下的一盆脏衣堆了三四天,母亲没心思也没力气洗。
2个月前,因为落入宁波虎园,几次反抗未果,张武命丧虎口。
一场死亡与舆论的喧嚣过后,鲜有人了解这个曾经鲜活过的生命,以及他留下的家庭。
人没了。生活如同另一只猛兽,继续撕咬着这个家庭。
噩耗
噩耗是紧跟着另一个噩耗抵达的。
初二的早上,张父张玉生的二姐去世了,跟儿子张仲吃过午饭,就坐车下了乡。下午4点左右,一大家子亲朋坐在二姐家闲聊,张仲的手机突然响了,来电的是他在宁波的二嫂。
电话那端的嫂子连话都说不清了,激动和不安的情绪传到电话这一端,张仲也有些紧张。“你二哥被老虎咬了。”张仲从破碎的叙述中捕捉到了核心信息。他赶紧推门把父亲叫了出来,两个人一起听完了那个慌张的电话。
太震惊了。
张玉生有些接受不了。这时,屋内的侄子在搜索引擎里找到了一条视频,屋里的亲戚都凑上去看。画面里,穿着湖蓝色轻薄型羽绒服、光着头的男人被一只猛虎叼住脖子,在枯草地上动弹不得,虽然看不清脸,但那个身材和轮廓太熟悉了。张玉生一下子晕倒了。
那条不到3分钟的视频在老乡微信群里迅速传播开来,村子本来就小,加上外出打工也容易抱团,乡里乡亲很快都知道张玉生家出事了。
父亲一醒,两个人就赶紧订了去宁波的机票。这个73岁的农村老汉生平第一次坐飞机,目的是去见因意外而死去的儿子。
张仲心里琢磨了一下,人是在动物园死的,“动物园必须给个说法”。如果园方不同意,他就带着人去闹。
2017年1月29日,下午2点半左右,宁波雅戈尔动物园发生老虎咬人事件。图 / CFP
那一夜张玉生没合眼,老伴缩在床的另一边哭了一宿。
次日清晨5点半,父子俩启程赶往宁波,几乎两手空空上了车。从村里到恩施的山路要走5个小时,两行橙黄色车灯在山间盘旋。汽车绕过山间一个个曲曲折折的急转弯,晃得人脑子发浊。
临近晚餐时,张仲在机场给父亲买了一碗面。那是张玉生那天吃的第一口食物。
动物园
大年初五,张仲和大嫂以及与张武同时走过“死亡之路”的老乡李林,站到动物园外的围墙下。
翻墙点距离动物园北门的售票口只有200米,白色的墙上写着“内有猛兽,严禁翻越”。事发当晚,李林称,警察带着他指认现场时,的确看到了那块牌子,可他也说,“下午真的没看到”。
“可能是没有,也可能是两个人都没注意到”,更多的细节,他称“不敢妄言”。
几个人一起寻找当时踩过的木桩,贴着墙根一点点往前寻,他们发现了一个碗口大的、黑漆漆的对着天空的洞,“桩子没了”。
意外发生那天的每一个细节,李林说自己都记得一清二楚。
初二一早,张武和妻儿是在李林家吃的饭。他们把前两天的剩菜热了热,还包括从老家带来的腊肉,算是让几个同乡在异地能感到安慰的家乡味。酒足饭饱,两个男人找了个麻将馆,凳子还没坐热,张武的老婆提出想带孩子去动物园。
两个男人都不想动,但拗不过老婆坚持。
动物园的门票是130块一张。在售票处门口,李林说:“我不进去了”。他对动物园没什么兴趣,向来不喜欢玩。李林不进去,张武说:“那我陪你在外面吧。”
女人和孩子买票进去了,两个男人找地方歇脚。那是整个春节假期里天气最好的一天,没有风,太阳特别大。从动物园大门口往北走180米有一个公交车集散中心,候车亭下有两列木凳子,他们想去那里坐着晒会儿太阳。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乘务员拎着水桶从白色围墙边走过来,“他眼神很好使,一眼就看到水龙头那儿有一个桩子”。张武招呼着李林一起凑近了看看,墙根下有两根桩子,一根粗,一根细。粗的那根接近半米高。
李林说,张武踩着粗桩子,一跃,就翻了上去。他身材比张武结实,踩了细的那根,脚刚一使劲儿,细桩就断了,他心里有点火,不想翻了。张武蹲在墙头,向他伸出了手,李林借了把力,也就上去了。
翻过第一道墙,是一片铁丝网,李林看到上面有一块警示牌,写着“逃票者一经发现,5倍罚款”,牌子上“倍”字的单人旁还掉了,这让他记得格外清楚。他和张武说:“算了,回去吧。”张武一边顺着铁丝网走,一边说,再看看。
他们很快发现一个网上有一个洞,蹲下身子,从那儿钻进去了。
出现在张武和李林面前的是第二道围墙,比第一道更高,墙上还绕着铁丝。
那道3米高的围墙,成为隔开张武和李林的生死之门。
死亡门
站在那道3米高的围墙下,李林再一次萌生了往回走的想法,他在围墙下磨蹭着不想翻,张武早就爬到了墙上,他冲着李林说:“你是不是不敢?”
那天,两个人都喝了点酒,听到自己被说胆子小,李林有点生气,“这么一将,就也跟着爬了”。围墙的上沿可受力面积只有半只脚的宽度,李林和张武不得不双手扣着铁网上的洞,四肢都贴近墙头。
围墙另一侧树的树干很细,不太可能顺着滑下去,他们在寻找合适的下落点,“不能太高,高了蹦下去容易摔到腿”。树木稀疏,他们都以为那只是“山上普通的林子”。
爬了没几步,李林觉得手扣得疼,顺着墙角翻回去了。他叫张武下来,还说,“你要想进去咱们去买票”。“你先出去吧,我再看看”,张武不肯下来,继续往前摸。
李林直到今天都不知道张武究竟是怎么越过围墙的。可能是顺着树下去的,也可能是他找到了落地点。
从第二道围墙往回去的路不长,只有十几米。李林翻出来后,在一边售水处买了瓶水,坐在公交等车区的凳子上抽了两口烟。他给张武打了个电话,想问问他出来了没。没人接。
“以为他在上面,不方便掏手机。”李林没当回事儿。电话刚挂没2分钟,老婆的电话就打过来了,问了问两个男人的情况。“我在外面,他在里面。”李林说。
电话的这一边,两个女人领着两个孩子,刚从虎园经过,正在看狮子。突然背后的人群吵吵嚷嚷,在混杂的声音里,她们听见有人说,老虎吃人了。
她们随着人群往事故中心凑着看,张武的老婆一下子就认出了虎口之下的是自己的丈夫。“衣服、裤子和发型都对得上,帽子也是相同的。”李林的老婆说,“当时张大嫂的腿就软了”。
第二个电话打进李林的手机:“你快进来,张武出事了,被老虎咬了。”听到老婆这话,李林“心里一骇”,拔腿就往动物园门口跑,门口的保安没有拦他。
从李林与张武告别,到知道他出事,前前后后不到5分钟。“就这么一会儿,我在外面站着,他躺在那儿,挺感慨的。”张武的遗体火化那天,李林没有凑上前,远远地站在外面,盯着那具遗体。
“当时怎么没再多劝一劝,把张武拦住。”这是李林在这个意外里最后悔的一件事。
事故发生后,围墙上方新装了密集的铁丝网。图 / 姚胤米
他掏出手机,打开相册。除夕那天晚上,张武带着两个儿子在出租房前面的小河边放烟花,天色暗,借着烟火棒的光,李林拍下了几张照片,“就这一张是清楚的,但还是个背影”。
在那张照片里,张武戴着一顶黑色鸭舌帽,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薄款羽绒服。第二天,他穿着这一身,去了动物园。
见面
来宁波的第三天,张玉生终于见到了张武。
老虎咬空了张武的半个脖子,在左侧后脑勺和颈部相连的部位留下了一块碗口大的、淤紫的疤。
雅戈尔动物园在训练老虎的野性。
头上爬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缝合线。张武是光头,脱发是祖上遗传的,皮肤天生白,这让那道伤口格外清晰:十多厘米长,针脚明显,从耳后一直伸到后脑勺中间,颜色很深。
耳朵里还残留着没擦净的血迹。腹部和腿上也留下老虎清晰而深刻的爪痕。在流传于网上的视频画面中,张武曾朝着老虎的头猛踢了13脚。他脖子上的动脉被咬断,左肩下的锁骨被咬碎。
几天里,张玉生第一次晕厥是因为那条视频里的画面。这一次,在遗体面前,他又大哭了一场,腿都软了,瘫坐一团。
出事之后的两三天里,张武的死成为网上最热的社会话题,有人骂张武不守规则,自己作死,还有人同情“被打死的老虎”。
张仲觉得,网上的消息真假难辨。他也不信任媒体。初三那天,一个记者给张仲打了个电话,询问家里的基本情况,张仲没存太多戒心,一一答了。事后,有报道说:“死者张某将在1月30号按照土家族风俗土葬”,张武说自己从来没这样说过,不知道消息是怎么写出来的。
张仲谁也不敢相信了,他想掌握主动权。他去买了几条十米长的白布条,在横幅上写了字,和几个老乡打好了招呼,准备第二天去动物园门口闹,他想,事态一旦严重,动物园总会知道“他们不好欺负”,会坐下来和他们谈,“一定要讨回个公道”。
可这些场景只存在于想象中,张仲没去。
回家
张家人在宁波耗了十几天,每个人身上、账上能花的钱都花掉了。
原来不想接受的“协议”,张家人最终还是接受了。两个没了父亲的孩子要有人管,而他们的母亲觉得,如果没有这笔钱,根本无法把两个上小学的孩子拉扯大。
签协议那天张玉生没去。家人不让他去,他自己去了心里也烦。
协议签了,一部分款先打到了账上。一家人用这笔钱买了高铁票,回了家。
死去的人已经入土,活着的人还要琢磨怎么继续过日子。
张仲拿起桌上的铁炉钩,对着炉盘中央的小孔戳个不停。回到老家之后,几乎所有的亲戚朋友都埋怨他,为什么要接受那份“协议”,张仲从不解释。
张武和张仲十二三岁时离开家,到外地打工赚钱。张武在老家盖的新房就在父母这间老房的前面。二层小楼,白色的砖墙干干净净,是张武自己攒了一些钱,又向亲戚朋友借了十几万元,盖起来的。
张玉生还想继续打官司。打官司需要钱,他没钱。他手上全部的财富是一个老伴,三个孙儿,两条狗,三亩地,四五只羊以及十几只鸡。
如今,挂在张家人嘴边的两句话说是,“现实是很无奈的”和“不然能怎么办呢?”。
张武没出殡前,张玉生会禁不住絮絮叨叨地说起张武从前的事情。他这个二儿子是4个孩子里最聪明的,“爱笑,很活泼,也调皮”。他还会和家人讲,自己已经一年多没见二儿子了。今年腊月二十八,张武还打电话回家,告诉他的老母亲,过完年回恩施看她。
但他最终没能回家。
张家后山。图 / 姚胤米
文中张武、张玉生、张仲、李林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