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莹颖母亲期盼找到女儿:哪怕是“死过去一回”(组图)
章莹颖的家人和朋友在美国发起寻人活动
网友的质疑和媒体的曲解此起彼伏,但章莹颖的家人仍不得不出来面对公众,他们担心离开美国后,没有人继续关注章莹颖的下落,警方的工作会慢下来,领馆和学校的关心也会跟着减弱,案件最终变成冷案,以没有结果而结束
送章莹颖出国那天是怎样的情景?最后一次跟她联系是什么情况?第一次收到失踪消息是什么心情,当时在做什么?一个个直线球被美国伊利诺伊州当地媒体WCIA记者安东尼?安托万抛出来,砸到题干主人公最亲近的人面前。
章莹颖的父亲、母亲、弟弟、男朋友坐在一侧,镜头和记者都隐藏在桌子另一端,话筒没有固定 ,握在安东尼手里。
镜头开启前,章莹颖的母亲叶丽凤就忍不住了,这是她今天第三次哭泣,摄像师将机器移到侧面,镜头拉近,去特写她眼角的泪珠。尽管接受过大小媒体的轮番采访,在记者面前控制情绪于她仍是件难事。从2017年8月22日第一场发布会的歇斯底里,到现在逐渐克制,流泪不太会影响她回答问题。章莹颖的弟弟章新阳没有说一句话,只在母亲流泪时,默默抚着她的后背。
美国伊利诺伊大学厄巴纳-香槟分校(UIUC)副校长罗宾?卡勒安静地坐在摄影机背后。她听不懂中文,叶丽凤说话时,她弓着背垂下头,手蜷起来抵在嘴边,翻译将内容翻成英文,“妈妈觉得,莹颖还活着”,听到这里,她的背开始小幅度颤抖,像静音模式时振动的手机。这个问题结束,她从包里掏出纸巾,擦去眼泪,继续沉默地坐着听——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来不及吃的鸭子
出国之前,章莹颖只给家人预留了四天时间。准确来讲,是两天。回福建南平老家的路上花去另外两天。她告诉父母,自己需要尽快到美国参加研究项目。
怎么这么急?叶丽凤不解,女儿是要去大地方,他们得请亲朋邻里吃顿饭。叶丽凤有五个兄弟姐妹,章莹颖的父亲章荣高则有六个。这些叔叔阿姨都要见见的,还应该看一看在乡下住着的外婆。但时间来不及。
2017年4月14日拿到J1签证,十天后章莹颖就要到北京搭飞机去芝加哥。外婆知道了,托人带来家养的鸭子,要叶丽凤杀了做给外孙女吃。时间也来不及。
叶丽凤埋怨女儿,怎么就记着读书,起码也要在家里待一个星期吧。但也没辙,女儿从小就自己拿主意。叶丽凤将鸭子养在了顶楼——章家住在五楼,楼顶上有章荣高为家禽做的木制小窝,鸭子好养,喂点带壳的谷子就行。他们送章莹颖到建阳搭高铁,行前照了一张全家福。
在美国,章莹颖很快开始忙碌起来,学习农作物的光合作用。章莹颖一边辅助师姐张静搭建野外观测设备,一边听张静讲解各项仪器的用法,剩下的时间看英文文献,作为研究背景及研究问题的知识补充。
因为放心不下,母女俩频繁视频。叶丽凤好奇女儿怎样跟美国人沟通,要章莹颖“说英语来听听”。她叮嘱女儿有事情找邻居们问问,听说“这里的人都关住门”后感叹,还是家里好,邻里都会帮来帮去。叶丽凤还跟女儿说,不要穿得太漂亮,不要穿裙子。章莹颖回她,到美国来都没有买衣服,两件衣服够洗够穿。她看了章莹颖拍的照片,知道张静会开车带着女儿去买菜,有时也会和女儿一起煮饭,渐渐放心下来。
学校公寓每年7月31日结束租住周期,学校会提前两三个月询问住客是否续签。章莹颖一直在学校的华人论坛上寻找更合适的房子。
6月9日,连续一个月的仪器搭建工作结束。章莹颖与张静在实验室整理东西,准备下一步的实验工作。这一天,章莹颖约了One North租房办公室经理签房租,那里的月租比学校公寓便宜300美元。她跟师姐打了声招呼,穿着浅粉色长袖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穿上白色平底鞋,背双肩包出门了。一如往常,打算自己办妥所有事情。
人不见了
章莹颖不见了。
副校长罗宾回忆,他们最开始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过去几年中,女孩失去联络,最后都发现是与男朋友出去约会。但他们很快知道,这个女孩的男朋友在中国。
章莹颖失踪当晚,她的同事向校警报案,而后辗转通知到了她在国内的男朋友侯霄霖。侯霄霖一开始没有告诉章的家人,想要自己寻找,一天后他致电章荣高,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然后,他们一起暂时瞒住了叶丽凤。
警察在章莹颖失踪次日前往她原定签约地点One North公寓以及最后通话记录所在地点Illinois Terminal车站,查看公交车监控寻找线索,并将她的护照等信息上网备案。
寻人消息出现在以香槟当地老华人为主的“华人家庭大群”微信群,广告专业的周文碰巧就在里面。他随即在自己运营的公众号“UI校园事历”发布了寻人文章,阅读量突破40万。
文章留言区域中有网友的各项建议,有人根据公交车到站时间,推测女孩误了车,有很大可能性叫Uber,建议从这一角度入手调查。有人根据她与租房经理的短信,推测她已经进入处理“意外事件”过程,并非单纯公交晚点。
在章莹颖同事以及华人协会主席带领下,当地志愿者在章莹颖失踪的附近区域做了地毯式搜索,一无所获。周文在“指挥中枢”Turner Hall教学楼待命,对接在公众号上表示愿意帮忙的四五十位当地华人。志愿者聚集在微信群“Finding Yingying”中。
失踪第三天,这个寻找章莹颖的群被新信息刷屏。
“为什么警察报案证明留的是莹颖男友的微信号,而不是莹颖本人的?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出一份事实错误的警察证明。请解释一下!”
“你们竟然不让直系亲属做外联联系大使馆。”
“凭什么相信他男朋友。”
质疑声在晚上10点47分爆发,在此期间,侯霄霖没有回复。7分钟后,有人问他:“你是不是在拖时间?给出假信息?”还有人说:“大家眼睛雪亮,男朋友自始至终提供过女孩一点信息吗?”这条信息发出后,更多人出声了:“天哪”“扑朔迷离”“复杂了”“剧情急转直下”“不要弄到最后还是被自己人掳走了。”
大部分人在“Finding Yingying”群中保持沉默。用周文的话来讲,他们从“找人”变成旁观一场“大型侦探推理感情仇杀案”,“大家瞬间带着娱乐圈的思维过来了。”
10分钟后,群内一部分人的耐心告罄。
“@章莹颖的男友20分钟内没有答复,立即报警。”
“一个北京大学的学子,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逻辑问题不能给出答复。”
“希望马上澄清一下。你们是不是串通好了想黑到这了。”
也有人保持中立,劝解说:“别人可能没看手机呢,这不是玩狼人杀,大家别开那么大的脑洞吧,等他一会来解释一下?”陆续有人出来呼吁大家保持冷静。期间,之前提出质疑的人没有收手,希望侯霄霖提供与章莹颖的合照以证明自己的男友身份,希望他解释所有疑问,最重要的是,解释为什么警察留存的微信号是他的,而不是章莹颖的,以及邮箱为什么不能用。
章莹颖的导师李明在晚上10点51分时给过回复,称已经将所有知道的信息给了警探,对方可能搞混。他的解释没有停止大家对侯霄霖的质疑。
侯霄霖的男友身份不能服众,尽管以章莹颖好友身份发言的人在群中表示,这两人是“已互相见过父母”的情侣关系,群昵称写着“莹颖家人小姨”的叶丽钦一开始就说“我姐姐姐夫他们不识字”,章莹颖的弟弟章新阳也说“我爸妈没有微信”,但是许多群成员依旧希望,章莹颖的父母能在别人帮助下,用语音来表态。
晚上11点5分,侯霄霖在群中回复:“我根本没空看你们说了什么,各位。”他点出了自己目前需要沟通的对象:使馆、警察、媒体、家人、中国学生、美国核心群。就在同一分钟,他迎来了新的质疑。
“我怀疑这个男友是假的,有什么隐瞒都吐出来。”
“下一个问题就是,@章莹颖的男友 莹颖还活着呢吗?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别急别急,证明是真男友并不能证明是真报警。大家懂我意思么。如果是全家串通好了准备黑到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叶丽钦回复:“我姐姐姐夫是非常老实的人,本分,姐夫开车,玩的都是老人机,所以我是她小姨,她弟弟都入群了,我非常感谢大家这样无私的帮助,我莹颖男朋友肯定没有问题,大家放心吧,别猜疑了。”李明也重新解释了一遍:“我们根据的是莹颖电脑里留下的信息,我们没有核查过,当时时间紧急就报上去了。同时我确认我们给了警察两个微信,一个莹颖的,一个她男朋友的。但是警察最后搞混了。所以大家不要责怪莹颖男友,他一直很着急,很努力帮忙,我会和警察沟通尽快改正信中错误。”
但在接下来的二十几分钟,质疑、回应、劝说三种声音始终没有停过,直到晚上11点32分,有人说了一句,“不早了,大家赶快睡吧”,这时“Finding Yingying”群中讨论相关细节的信息,已经超过600条。
Finding Yingying
志愿者依旧在寻人。线上争吵之后,有人提议组建一个小型核心管理团队,更有效率地行动。
“本来是救援,变成了看drama,那不是很丢人吗?”周文说。他建了一个只有20人的“核心志愿者群”,群中分工明确,媒体对接、资金记账、线下活动皆有专人负责。他们在“Finding Yingying”五百人大群中征集每一部分相应的志愿者。很快,Finding Yingying网页建立,Facebook、Twitter和微博上都出现了相关账号,更新寻人进度。
侯霄霖是章家人的主心骨,唯一懂英语的人。叶丽凤说,“没有了霄霖,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出去话也说不来。”但即使是他,因为在国内很少用口语,刚到美国时也“说不了一个完整的句子”。
先到美国的侯霄霖、章荣高和叶丽钦常往警察局跑,从住处Orchard Downs到警察局坐车需时20分钟。他们发现,每个警察都有自己的值班时间,有时候办公地点也不在警察局,而且只有少数几个探员才知道这个案子的情况。
“警方也说他们在调查,但是他们不能告诉我们。”侯霄霖说。没有别的方法,只能每天都去,碰碰运气。
章家人通过“停止犯罪”组织(Crime Stoppers)提供4万美元的悬赏金,后来提高到5万。美国联邦调查局(FBI)也提供1万美元奖金寻找线索。
志愿者将香槟市内区域分成24片,分组搜寻,而后逐步将搜索范围扩展至香槟外围的四十多个村镇。周文参加过一次搜寻活动,他负责的区域是香槟的“卫星村”荷马,位于搜寻地图的东南角,距章莹颖失踪的地点开车大约需30分钟。他将车开进街道的每一拐角,与住家交谈。跟他搭档的是一位初到美国的访问学者,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告诉人们:嫌犯开着一辆黑色土星轿车,这种车相当少见,如有发现请马上联系警方。
他们拜托住户保管一张寻人启事,将信息扩散给周围的邻居。他们将印着黑车图像的海报贴在居民小区门口的电线杆上。
对章莹颖的下落,周文听到过各种版本的推测,有人说嫌犯可能开车将她带到德克萨斯或者墨西哥了,有人用塔罗牌占卜后推算说她被关在某处靠近水的地下室,最离谱的版本还是女孩被想要分手的男朋友叫人绑架了。
中国驻芝加哥总领事馆代总领事刘军在章莹颖失踪当晚开始跟进,敦促警方寻人。“实际上事后看警方动作很快,9日失踪12日就已经定位到哪辆车子,找到正在玩游戏的(克里斯滕森)。”27岁的布伦特?克里斯滕森是学校物理系的研究生及助教,此前没有犯罪记录。
伊州媒体WICS后来专程去了他的家乡威斯康星州斯蒂文斯波恩特镇探访,他的高中同学山姆?斯维奇回忆说克里斯滕森不是那种受欢迎的学生,也无意去做那种受欢迎的学生。UIUC物理系的学生普山斯?萨尔玛说,他是个安静的人,但并不令人感到奇怪。
6月30日,FBI在第一份起诉书中宣布逮捕嫌疑人克里斯滕森,并表示相信章莹颖已经死亡。“他们确实掌握了证据,但对外公开会影响审判,会被辩方律师找各种毛病。”刘军说。
克里斯滕森的家人,包括他的妻子在内,自他被捕以后从未在媒体和公众面前出现。
2017年7月1日,伊利诺伊州尚佩恩,美国联邦调查局人员在嫌疑人布伦特·克里斯滕森居住的公寓进行搜查和证据收
叶丽凤于8月中旬赴美。她从南平到北京办理签证,从北京飞到芝加哥,乘汽车到达女儿念书的城市香槟。她的妹妹叶丽钦随即返回中国。之前叶丽凤因身体虚弱,在章新阳的陪伴下留在家里等待消息。出来之前,她杀掉了外婆托人带给章莹颖的鸭子,发现里面已经有一枚蛋。
那时,章家人已经有了一名对接的警察以及固定的对接时间。章家人知道了一些不能对外透露的消息。每周二,那名警察会向他们通报最新进展,他知道这家人没有车,会过来接他们。但是他回答不了“人在哪里”这个问题。
国内的许多人在网上给出了很多“答案”。“他们说莹颖是怎么被杀害了,被怎么……”侯霄霖沉默了五秒,“丢弃在哪里,或者是被怎么样。”?
事件得到的关注出乎刘军意料,“这不是一个典型的留学生案件。从我们事后看,他(克里斯滕森)并不是瞄准中国女孩,可能是所有亚洲女孩。”刘军也明白,中国留学生群体人数达三四十万,他们有上百万的家人,大家担心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捐款风波
8月,与大多数学生志愿者一样,周文减少了对整件事情的关注。
后来,他在群里看到了关于捐款问题的争论,500人大群又一次爆发了。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校方为章莹颖设立的“Gofundme”募捐活动,目标金额由15万美元提高到50万美元。 群中很多成员希望章家人公布资金使用明细。“我每一句说的话都被截屏下来断章取义。”侯霄霖后来退群了,“怎么解释都不对,都会受到新的质疑。”
流言蜚语纷纷出现,大部分出现在自媒体、论坛、社区网站等媒介上,也有少部分被媒体转载,“说我们是来移民的,说男朋友是假的、是雇的,说莹颖的父母鬼迷心窍,在这个地方还是要钱,说家里其实是有几栋房子的,说我们租房子这些其实都没有花钱,我们都是把钱偷偷藏起来,甚至还有更夸张的,说莹颖其实没有丢,是自己藏起来了,我们就是用这个赚钱。就是无比的、完完全全的没有底线。”侯霄霖用平静的语气说。
侯霄霖尽可能地将这些信息与叔叔阿姨隔离。但没办法完全做到,“美国和国内是信息共通的……就是拦不住。已经尽可能地把他们都推开了,但是总会有消息进来。”
关心他们的人反而会通过其他途径来了解事情进展,在跟他们聊天时说出来。章荣高和叶丽凤听说了这些“猜测”,气愤、难过、无法理解。章荣高想通过媒体跟人们解释,“不要去伤害霄霖,他是个非常优秀、非常有良心有正义感的人。”侯霄霖安慰叔叔阿姨,这个事情已经变成一个公众事件,当达到一定关注度的时候就会产生负面评价。“我希望这个攻击的点是在我身上,就是……我是不在乎这些,我是不在意这些的……对。”
章莹颖和侯霄霖在一起将近八年,章莹颖带他回家见过父母,还跟叶丽凤说,10月份左右会先回国,两家父母见个面,定下日子结婚。
社会工作学院博士生艾米丽?卢克斯通过华人教会志愿者的邮件了解了章家的情况,主动和侯霄霖取得联系。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我”。能做什么呢?艾米丽想要为章家举办一场新闻发布会,在取得同意后马上行动。可能需要投影仪、麦克风?为媒体准备矿泉水?她没有任何相关经验,摸索着与场所提供方、校方和章家沟通。
新闻发布会上,大学校长罗伯特?琼斯将章莹颖日记的复印本带给章家人,最后一页停在女孩失踪的八天前,内容大多是中文列的日程安排,翻译、练习口语、跑步、阅读论文、吃早餐等。最后一句是用英文写的,侯霄霖在现场念了出来,“生命短暂,不应平凡(Life is too short to be ordinary)。”
赴美不足五天的叶丽凤第一次出现在镜头前,她情绪失控,哭喊着“把女儿还给我”。艾米丽和被拉来举着手机做直播的丈夫四目相对,眼含泪水,她想着自己年幼的儿子。
他们对捐款的主要用途和使用情况进行说明,并在之后发出公开信。信中表示,“Gofundme”资金有三个监管人,身份分别是香槟本地律师、Credit Union银行管理人员和章莹颖所在学院的博士后。包括章家生活开支、法律援助在内的任何一笔款项支出都需要三人的同意与签字。
“Gofundme”上出现质疑声音后,一些人追回了捐款。期间发起人罗宾接受澎湃新闻的采访,表示提高募捐金额是考虑到章家已花费甚多,将来也可能继续产生高额开支,因此鼓励愿意提供帮助的人继续捐款。五个月内,3457人在这一平台捐了155840美元。
章家人在一些华人志愿者的建议下,接受了一家芝加哥华文媒体的采访,回应争议,由侯霄霖帮忙为记者和志愿者建立联系。微信公众号推出的报道中,侯霄霖与记者的微信聊天记录被截图放在文章开头,部分网友质疑章家人一手策划采访,试图通过媒体“洗白”自己。
侯霄霖没将这件事告诉过章家人,但后来还是被章荣高知道了。章荣高很愤慨:“她为什么要这样子?”
“她把这些东西都发给她的同事,她跟我这样解释的。她的同事并不了解情况,就这样一写。”侯霄霖说。
“哇,这个人真的是……”章荣高说。
“我们不单是从微信上聊,还打了电话。她的同事只截取了微信的一段,就是完全曲解了这个事情。”侯霄霖解释。
“我们到芝加哥,她也会去?”章荣高问,他们即将从那里起飞回国,“回去的时候我们拒绝她,不要她继续采访了。”侯霄霖说,“啊呀,不是,其实也不怪这个记者,你知道吗,是怪他们整个台里的工作方式不对。”
类似的媒体“断章取义”发生过许多次,侯霄霖看到报道后打电话过去,记者则遗憾地表示微信文章发出后无法更改,最多只能在留言板中勘误。
2017年7月3日,伊利诺伊州厄巴纳,美国联邦法院将首次对涉嫌绑架中国访问学者章莹颖的嫌疑人布伦特·克里斯滕森举行法庭聆讯,当地华人在法院外集会,呼吁伸张正义、严惩凶手,拒绝嫌疑人取保候审
围绕在身边
章家人持续了五个月的寻找要暂时中止,叶丽凤的身体在冬季更差了,心脏、腰都不舒服,她担心自己万一住院会给其他人添麻烦。同时,他们觉得回国等消息能够节省开支,章荣高说,“这边看病太贵了,没有保险看不起。”
因为盛产玉米而被戏称为“玉米地”的UIUC拥有约六千名中国学生。在中国驻芝加哥领事馆的领区中,有千人以上的学校有15所,最多人的就是这一所。 “玉米地”中开着十几家中餐馆,提供各色菜式、火锅、麻辣烫,甚至正宗的珍珠奶茶。在章莹颖见证下发芽的玉米在七八月份长到了三米高,现已被收割完毕。
当地媒体仍在跟进报道,重点关注国际学生安全意识的变化。周文开车时看到女生独自在人少的街上步行,也会觉得“一个人走还是挺危险的”。以前,罗宾在下雨天会停下来让路边的学生搭车。她现在不敢这么做了,怕自己的好意吓到对方,也不希望学生习惯性觉得搭陌生人的车很安全。
中国驻芝加哥总领事馆的领区内有四五十万华人华侨,其中八万是留学生,分布在一千多所大学中,领事馆的工作有百分之七八十都与这些学生相关。章莹颖事件后,各个大学的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主席被召集到芝加哥进行安全培训。
刘军到领区内的某些大学参加安全讲座时跟学生说了一组数据:80%留学生没有应对安全威胁情况的经验,60%对急救常识不太了解,20%不知道如何正确面对心理问题。他向所有人强调,要想成功留学,首先需要提高安全意识。
志愿者群体的组成在悄然改变,学生群体回归课堂,华人教会“无缝对接”。他们给章家人做了一面祝福墙,以褐色的布为树干、各色卡纸作叶片,粘在黄色的绸布上。叶片上面是志愿者翻译的网络祝福话语。
教会的志愿者每周二晚都来章家祈祷,分享自己遭遇的生离死别和心底创伤,用自身走出困境的经历来开解章家人。
章家人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周二,他们围坐在客厅,唱起志愿者挑选的基督教歌曲《祝福》。章荣高和叶丽凤合看一份歌词,头两句是:“多盼望能陪你直到永远,共尝生命的苦辣酸甜;虽我已尽最大努力来爱你,所做仍是不完全。”章新阳在旋律重复两遍后跟唱,侯霄霖抱着吉他伴奏。
五位志愿者都在随后的祈祷词中放进细碎的祝愿:章妈身体更好一些,早日找到莹颖,阳阳找到工作,霄霖顺利完成学业,周围人的态度及话语不会刺伤人,倒时差不会太辛苦。祈祷持续了30分钟,他们将远虑近忧说了个遍。其中一位祈祷完就去接孩子,约好9点,已经迟了。还有一位准备了四个装有眼罩、香皂等物品的旅行包,分别交到叶丽凤、章荣高、章新阳和侯霄霖手中,要他们上了飞机用。
吃过午饭,章荣高和叶丽凤分坐在客厅两端的小沙发上,下午3点还要去学校接受当地电视台采访。章荣高合眼休息,有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叶丽凤腰上贴着膏药,腰后垫着两个靠垫。她年轻时扭了腰没有注意保养,现在越来越严重,睡觉必须躺在硬板上。由于腰伤,她只能做些“拿得起放得下的事情”,在福建老家的时候,章家旁边有一个纸厂,她会去那里打临时工。纸厂活儿不多,只在清明和7月半之前最有生意。
她在回想章莹颖小的时候,会告诉贫穷的邻居如何申请获取补助。叶丽凤问,“那你怎么不写呢?”女儿回答,“比我们穷的人更多,要让别人拿这个钱去。”叶丽凤当时听了很欣慰,“她从小就很体贴人的,不是我自己当母亲,专门说自己的女儿好。”
回忆的重要性毋庸置疑,章莹颖的师姐张静如是认为,“所以希望莹颖家人可以更多地知道她在美国的生活。”她将章莹颖的留学生活一一讲给章荣高和叶丽凤听。她讲,她们要赶在玉米发芽之前将所有仪器搭好。早上八九点出门,有时天黑前收工。
她讲,她们打开车的后备箱,坐在车尾吃午饭,通常是面包、三明治或沙拉。出差时,晚上同住旅馆,张静处理数据,章莹颖上网课,或坐在床上跟侯霄霖“嘚瑟”自己的收获,跟父母报喜不报忧。
一次,一只青蛙不知怎么藏进了她们的仪器箱,两个女生花了半个小时拿矿泉水瓶把它弄了出来。过程中,她们也不忘给青蛙的“壮举”拍纪念照。
章荣高曾被带去看女儿工作的玉米地,他表情严肃,沉默寡言。叶丽凤点开章莹颖的野外自拍照片,心疼道:“爬那么高的地方,她都不敢传给我,因为我一看就会立刻让她回家。”
有很多东西,孩子不会告诉父母。叶丽凤想要女儿在中山大学读完本科就工作;章莹颖在北京大学深圳研究生院读研后,又联系到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农学院访问。叶丽凤在女儿大二以后解除了她的恋爱禁令;章莹颖在大一时就与同班同学侯霄霖确认了恋爱关系。叶丽凤希望女儿不要一个人出门;章莹颖会在工作之余骑着张静借给她的黑色山地自行车到处逛逛。
“做野外研究”“一个人住”“一个人签协议”,所有因素似乎都被叶丽凤当作章莹颖出事的间接原因,张静担心。她想让章荣高和叶丽凤知道,章莹颖很享受这些过程,也有能力一个人坐公交、租房、办手续,这是所有留美学生都会有的经历。
章莹颖决定要出国,就像是铆足了劲要在战场上拼出一番功绩。4月下旬抵美,一周安顿,两周前期准备,5月玉米下种。她压缩了行前准备时间,以追赶农作物的生长时间。按照计划,她本该全程参与玉米生长的研究,从播种到收获,一步不漏。
2017年8月22日,美国伊利诺伊州,章莹颖的母叶丽凤、弟弟章新阳(右)、男朋友侯霄霖在一次发布会后表情痛苦
哪怕是“死过去一回”
章莹颖为什么找不到?
这个问题叶丽凤问了无数遍,问自己,也问身边的人,还担心回到福建被人问起不知如何回答,“回家以后不要出去了。”她嘟囔了一句。
一切跟章莹颖有关的东西都会勾起叶丽凤的思绪,包括看到别的女孩背书包、戴有框眼镜,或者梳披发丸子头。在他们租住的房间里,有从章莹颖旧公寓中搬来的物品,包括一个大箱子——章莹颖在亚马逊网购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还没来得及组装。叶丽凤不想将这些东西带回国,因为女儿没有归家。
她常望着房间某个方向发呆,或者一遍遍播放微信上保留的女儿的语音,“忙啥呀,怎么都没有找我视频了呀”“睡觉吧,你8点多9点了啊”“行,那你有时间的时候你再跟我说。我现在准备出野外了”,女儿的声音清澈爽朗。
她们约定在中国时间每周六上午9点视频。这个时间正是美国那边的晚上,章莹颖可以边煮饭、吃面条,边和母亲说话。
但6月中旬是叶丽凤最忙的时候,她打工的纸厂赶着生产祭奠用的纸钱,纸要打好、切好、做好、装好。叶丽凤每天早上7点半上班,工作到中午12点。她告诉女儿,忙过这几天就可以视频。
叶丽凤错过了与章莹颖最后一次联系的机会。
“有时候挺难受的,想碰墙,就是想碰墙。”情绪难以控制,但她心里清楚,为了女儿,自己不能垮。叶丽凤梦见过章莹颖,她叫着“女儿,你怎么在洗头啊”,就像在家一样。但得不到回应。做这个梦后,叶丽凤告诉自己,女儿可能就在什么地方,不会“没掉”。她在提及女儿时,尽量回避“死”“尸体”这样的字眼。
希望一次次落空,刚开始他们希望章莹颖只是失踪,不是被绑架,然后他们希望章莹颖活着,再然后,他们希望找到章莹颖,带她回家。
10月3日,起诉书中克里斯滕森的“绑架罪”被改为“绑架致死罪”。FBI发言人沙伦?保罗在声明中说:“章莹颖的死亡发生在绑架过程中,嫌犯克里斯滕森以残忍、邪恶和堕落的手段犯下罪行,其中包括虐待以及对受害者进行严重的身体伤害。”案件将于2018年2月27日正式审判。
国内的声音大多在骂美国警方无能。
当地媒体WCIA给出了一组数字:伊利诺伊大学警察在章莹颖失踪后一个月内投入了753小时,全部花费超过96132美元,其中直接用于寻人的费用为39738美元,比往年6月办案总费用39568美元还多,此外,额外的设备添置费用为8497美元。
刘军觉得,责备美国警方的一部分原因在于大家不了解美国司法制度。美国宪法第四修正案规定警察不能进行非法搜查、拘禁,第五修正案规定犯罪嫌疑人有权不做自我控罪的陈述,第六修正案规定犯罪嫌疑人有请律师的权利。法律赋予克里斯滕森诸多权利。
章莹颖到底在哪里?叶丽凤想,只有克里斯滕森能回答。
她想找到他的父母,跟他们说,“我都不想他坐牢了,我都没有想到这个,只要把我女儿(在哪里)说出来就可以了。”
叶丽凤有时候会想,对方的母亲将孩子养到这么大,不知道这个孩子会做错事,心也是很痛了。她想,这个母亲养这么一个孩子,肯定是糊涂。她想,该惩罚的就让他自己受惩罚,没做错事情,总不会这样子。她想,你也是当母亲的人,怎么就不能跟孩子谈谈,劝他开口。叶丽凤对着镜头讲了这一诉求。双方无法私自见面联系,这样有可能会给审判带来麻烦。她期盼得到结果,哪怕是“死过去一回”。
志愿者给章家人做的祝福树
不要忘记
侯霄霖手里的笔记本已经用掉了一半,最新的两页写满了回国前待办事项,在他们离开之前有18件事需要做好: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跟领馆、律师、学校、当地华人沟通好,给司法部长写信等等。其中一项关于悬赏。一个月前,警方直接找到家人,希望他们给出一笔钱作为线人的悬赏金。“停止犯罪”组织给出的建议是1.5-2.5万美元。
早在6月底7月初,就有人找到FBI,提供对案件侦破很有帮助的线索。这个人的身份被严格保密着,性别、年龄、国籍无法透露。章荣高和叶丽凤希望当面道一声感谢,也未能成行。
警方解释了线人无法从“停止犯罪”系统或者FBI获得赏金的原因,这原因无法对媒体言明,但足够让家人理解。他们在讨论过后,决定拿出2万来表达心意。
临别的几日,总有人来家中吃饭。艾米丽带着将满三岁的儿子诺拉进门,章新阳马上将诺拉抱在怀里打招呼。叶丽凤也想抱抱诺拉,她取了一包零食过去“谈条件”,诺拉拿走零食,自顾自地安静玩耍。叶丽凤在旁边温柔地看着他,笑了。
艾米丽不会说中文,和章莹颖的父母沟通需要有人翻译。“你们走之前需要打扫房间吗?我会来帮忙的。”艾米丽担心章家人一如既往地不好意思开口寻求帮助。“我和诺拉会去上中文课,等你们回来的时候就会说中文了。”
“谢谢。”叶丽凤坐在艾米丽左侧,转头看着她说。
“我们也学中国舞,到时候跳给你们看。”
“我很想我的女儿,她也会跳舞。我的女儿唱歌很好听的。”
“从你们的身上,我好像也已经认识莹颖了,她肯定很勇敢,很善良。”艾米丽曾经为章莹颖策划了百日烛光祝福活动。他们每周保持沟通,艾米丽非常喜欢叶丽凤做的捞鱼,酸甜口味。
10月末,关于章家人的新闻有两条:他们将于11月回国,以及案件有新突破。后者是错的。新闻上说,警方已掌握“嫌犯承认如何杀害章莹颖”的录音。
怎么会有这样的报道?嫌犯尚未认罪,侯霄霖说,“掌握了作案的过程和录音,记录了作案的过程,坦白了他的作案动机之类的语言,其实完完全全是子虚乌有。”他马上给接受了媒体采访的章莹颖案法律援助律师王志东打电话。
“我相信王律师是不会说的,他作为一个律师有这样的责任去保密这些证据,我们都不能说,他更不能说。”更何况,侯霄霖心里清楚录音证据究竟是什么。在警方曾经公布的文件中,写到嫌犯曾经给朋友打电话,说过案件相关情况,仅此而已。
电话那头的王志东也很震惊,同时感到很抱歉,在媒体多次曲解后,他觉得自己已经在语言上非常谨慎了。
他们眼睁睁看着媒体一个一个跟着转载,有的媒体加上“新进展”,起一个新标题,变成自己的报道。但他们又不得不接受媒体采访。他们担心离开后,没有人继续关注章莹颖的下落,警方的工作会慢下来,领馆和学校的关心也会跟着减弱,案件最终变成冷案,以没有结果而结束。
11月2日下午4点半,当地电视台的采访结束,叶丽凤突然起身抱住蔡安娜——帮助他们做翻译工作的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副校长助理,像个孩子般放声大哭,在喘气间隙,一面含混地道着感谢,一面哭:你们不要忘了我莹颖,一定要记得找她。罗宾也走过去,三个女人抱成一团。她们回应她,绝对不会忘记,绝对不会。
章家人接受当地媒体WCIA采访的现场图
刚刚冷静地完成工作的记者安东尼在房间的另一端,背对着她们穿外套,戴好鸭舌帽,右手食指快速地抹过双眼,然后蹭在牛仔裤后兜下面。他收了话筒线拿在手里,抿紧嘴唇,直到他的采访对象离开,才转过身来。
安东尼在采访后去了章莹颖最后出现的地方——N Goodwin大街和W Clark街的十字路口,从工学院图书馆Grainger走过去只需要6分钟,距离学校最繁华的商业街Green Street不到1000米。
十字路口处扎着22N路与220N路公交车的站牌,离站牌约一米远有一棵绑着紫色绸带的树。当地花店Campus Florist 在树旁搭了一个花坛,花环形状的石碑上刻着章莹颖的名字Yingying Zhang,周围放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蜡烛和毛绒小熊,石台上搁着一枚伊利诺伊大学警察部门的徽章,花丛中倚着一张木刻的国内某大学书签。
树身上钉着两张纸,一张写着“爱在此长存(LOVE LIVES HERE)”,另一张印着“想要让你们知道,在你们悲伤的时候,我们的关心和祈祷与你们同在(To let you know that thoughts and prayers are with you in your time of sorrow)。”(来源网站: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