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过许多纪念地,这里拥有最多细节和情感(组图)
离开建川博物馆的那天,我第四次参观了“512-612震撼日记馆”。
建川博物馆是一个博物馆群落,位于成都大邑县的安仁古镇,由民营企业家樊建川买下500亩地建立。十年前,这里是一片河滩地。现今,25座场馆已经建成开放,是国内民间资本投入最多、建设规模和展览面积最大的民间博物馆。
汶川地震后一个月,震撼日记馆正式开放。其中展品均为馆方在地震时前往灾区现场收集的物品,展品数量在开馆后仍不断补充。日记馆以震后一个月的时间推进,将2000多件文物以时间顺序排列,试图还原震后初期人们的真实感受。
四次拜访过程中,我与讲解员及博物馆文宣办都进行了交谈,逐渐丰富了对这座博物馆的认知,也知道了更多展品背后的故事。因为一些原因,馆内的文字说明是有限的,但如果有心,参观者能够留意到几乎每一件展品的背后都有远远未尽的故事。
汶川地震十周年回访,我走过许多遗址和纪念地,但没有一处像这里,拥有这样多的细节与情感——关于死难者的、具体而微的故事。残酷与温暖并存,自省与希望并生,让这段痛史有了血肉。
托克维尔说过,“当过去不再照亮未来,人心将在黑暗中徘徊。”庆幸人们能够拥有这样一座博物馆,为那场牵动人心的灾难留下了具体的物证与纪念,如馆方所言,“人走物留,直到永远。”
文 | 卫诗婕
编辑 | 刘斌
图 | 卫诗婕 (除署名外)
1
在刘棉村的山头,樊建川曾捡走一块门牌。那是一个依山而建的村庄,地震时爆发泥石流,整个村庄被埋了。
生者捡了门牌匾,用粉笔在上面写“安息吧亲人”,点上香烛后离开了。还没等蜡烛烧完,樊建川带着工作人员赶到了。他一眼望见这个牌子,“马上就捡走了。”震后几天阴雨不断,他怕雨水冲掉上面的粉笔字。现在,这块牌子用相框裱起,挂在博物馆内的墙上。
博物馆里还有许多看起来类似的物品:连接道路、疏松灾民的木头桥,武警喝壮行酒后砸破的酒碗碎片,用于空投物资的降落伞 ……
物品旁的解说文字通常不会超过60字,但如果对地震了解得更多——以汶川为例,道路没有在第一时间疏通,阻碍了后续的救援——也许会从这些物品本身思考出更多蕴含的意义。
遇难者的小提琴、煤矿里挖出的算盘,以及绵竹年画村(全村被埋)的年画墙碎块,都被带回了博物馆。因为收集废弃物品,馆长樊建川曾一度被大众戏谑为“捡破烂的”。在一次采访中,他这样解释自己收集的标准,“什么东西能够证明这件事的存在和发展,就值得被收藏。”
馆中最令人驻足的物品,可能要数一件新娘婚纱。地震时,一个摄影师带着六个新人在鸳鸯池拍摄婚纱照,一对新人当场遇难。一个月后,樊建川带领工作人员回到现场寻找新人的遗物。因为水源堵死,且有尸体在其中腐化,本来清澈的湖水已经成为一潭死水,人们不得不在湖面铺洒许多层石灰消毒。
最终,樊建川用木棒找到了一截染血的婚纱。这件婚纱连同新娘曾穿戴的花环和高跟鞋一起,被放进了展厅。展品的上方,写有这对新人的爱情故事。
2000多件展品中,一封书信尤为重要。地震发生后,成都市民李培芳给时任市长葛红林写信,呼吁“抗震防灾,以防为主”。她在信中写下几点:1.督促各基层设立抗震防震机构;2.对已建房屋及建筑物,重要的设备设施进行普查,对未设防及未达标的建筑进行加固;3.加强设防管理,把好设计关。
市民李培芳写给时任成都市长葛红林的信
在信纸第一页的顶端,留有市长亲自批复的字迹。
2
5.12地震发生后,樊建川很快就决定成立震撼日记馆。工作人员白天去灾区收集文物,夜晚消毒,次日,前一天收集来的文物就被摆上展台。仅一个月,博物馆就向公众开放了。
这里不同于国内任何一间博物馆的明亮、精致。日记馆的白色水泥墙看起来涂抹不匀,像是一座毛坯楼。地板是钢筋材质的。每隔十米左右墙上就有破洞,洞里是不同震区现场的还原:破碎的瓦砾、废墟、裸砖,和暴露在外的钢筋。参观时,一股夹杂着粉尘、铁锈的气味,偶尔钻进鼻腔,隐隐约约,是废墟的味道。
鸟巢的中方设计者李兴钢也参与了馆内的设计。展品按照自身所代表的时间顺序,密集地陈设了两层楼。每一道门槛上贴着一张日历,从5月12日到6月12日,一间间房的天花板上印着黑色的统计数据:遇难者、伤者和捐赠金额。
设计者们力求还原震后初期的观感,参观者们行走数千米参观路线的同时,走的也是震后30天一个城市的重建,以及六万多人最后的生命历程。
日记馆的门前竖着一块牌子:馆内部分内容可能引起不适,请未成年人在成年人陪同下观看。正如它的名字一样——“震撼日记”,细细地全程走一遍,确实有不少震撼。
一幅幅影像记录着一张张真实的脸:三位困在大山里三天的灾民,艰难跋涉30多公里终于走出大山,情不自禁地相拥痛哭;穿着粗布、土鞋,将年迈母亲放进竹筐里背离灾区的中年男人正在擦汗;一位母亲哭着呼救,请人尽快救出还埋在废墟内的儿子……
因为工作关系,我去过国内一些知名的纪念馆和纪念碑。2016年,唐山大地震40周年时,我与同事蹲守在地震遗址纪念公园。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长达数百米的黑色花岗岩石板墙上,正反两面刻满了24万个逝者的名字。有两面墙是空白的,留给那些没有被找到、统计到的名字。人名被烫了鎏金。除此之外,无论在这座公园还是唐山的地震纪念馆里,并没有关于一个逝去生命的具体故事。
而在汶川、北川的地震博物馆与各式纪念广场(公园),建筑恢宏壮阔,但数字之外,依然没能见到关于普通生命的故事。
震撼日记馆作为一个私人博物馆,提供了新的叙事逻辑。日记馆以日期为线索,将震后一月内的每一天还原,展品绝大多数来源于遇难者和幸存者,其中更不乏普通人的故事。馆中随处竖立着牌子:别说话,让文物说话。
在地震现场搜寻文物并没有想象中容易。
2008年5月31日下午,原成都军区某陆航团一架米-171直升机在执行运送受伤群众任务中,在汶川映秀镇附近失事。包括机长邱光华在内的5名机组成员和13名群众全部遇难。
为了搜寻失事的米-171直升机残骸,馆方花费了十天时间。整个搜救区域高山密林,人迹罕至,很多地方几乎是绝壁,余震不断,塌方、泥石流随时发生,搜救与搜寻工作只能一米一米地推进。最终,残骸在计划飞行的反方向被找到。樊建川把机身残骸、机长的飞行日志和部分遇难者遗物带回了博物馆。
在那个边缘有烧黑痕迹、比火柴盒稍大一些的绿色长方形小盒子里,记载着机长邱光华当天已经执行了7次飞行。“很可能是疲劳驾驶,飞了反方向而触崖。塔台最后留存的信息是指挥其向右飞行,但最终我们在左侧的山谷中找到了残骸。”博物馆文宣负责人黄毅告诉我。
一周前,我在位于映秀的5·12集体公墓中第一次知道了这个失事机组,他们在公墓中拥有一座专门的纪念碑。公墓在一座小山体上,顶端的花坛很美,白色蝴蝶在其间飞舞。
我从当地女孩那里买了一朵花,把它献给了这个失事的机组。我清楚地记得,在纪念碑旁边的金属牌上写着:突遇低云大雾和强气流,不幸失事。
3
很多年过去,我仍然记得地震发生后一篇流传很广的报道《灾后北川残酷一面》中写到的北川现场:孩子们的尸体是“青色和白色的,只有漂亮的头颅和柔软的身体仍旧是优雅的”。
我一直不知道,那些从废墟里伸出来的小手,其实是青灰色的。
在日记馆的二层,有一条向下的楼梯,通往一个独立的地下空间:学生与校园专题。没走几步就能看见一张放大的照片:从废墟中伸出的一只还紧握着铅笔的小手。
这里有一整面书包墙。从废墟里挖出的书包沾满粉尘,颜色是灰蒙蒙的鲜艳:红的蓝的黄的粉的。这里罗列了受灾最重的学校:北川中学、映秀小学、聚源中学、汉旺外国语学校……
书包墙
出于新闻伦理和一些其他原因,当年主流媒体登出的照片并没能展现出现场残酷的一面。在这座博物馆陈设的摄影图片里,许多没有出处与作者,但更惊心动魄。
一个父亲守在儿子的遗体旁边,用衣服盖住了他的上半身——但从轮廓可以看出,脖子以上的部分空了;那些哭倒在孩子身边的父母,身旁是正在燃烧的祭品与香烛;在聚源中学,尸体转运前,父母在孩子的袜子上写下了名字与电话。
我参观的那几天,几个年轻的女性都在这里落泪了。有男人用很轻的口哨声吹起了《天空之城》。
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说,樊建川在聚源中学收集文物时曾被拦住,要求放下所有手上的物品,“好遗憾,本来可以找到很多(文物)。”根据官方数字,聚源中学最终有278名师生遇难。
遇难者中,第一个被找到的学生叫胡慧珊。设计师刘家琨为她设计了一座“胡慧珊纪念馆”,内部被刷成她最爱的粉色,曾收藏了她的乳牙、脐带等物品。这是汶川地震中唯一一个纪念个人的纪念馆,设计师的初衷是“纪念、尊重所有的普通生命”。
“胡慧珊纪念馆”
不过,这座外形像救灾帐篷的小建筑隐藏在日记馆左侧不足百米的草坪中,被茂密的竹林遮蔽,没有任何指示牌。因为一些原因,胡慧珊纪念馆不再对公众开放。
十几天前,我在映秀参观了漩口中学遗址。地震时,整座学校下陷。政府保留了壮观的倒塌建筑,一面崭新的国旗挂在旗杆上,是整片遗址的最高点。最醒目的是入口处是硕大的汶川特大地震纪念表盘,以及那座由文字和浮雕组成的特大地震记事墙,是震后专门修建的,看起来价值不菲。纪念墙上的百字内容,介绍了地震的震源、震中、发生时间,以及伤亡人数和财产损失情况。
相比之下,日记馆中的学校专题馆更像一个细胞显微镜。这里没有任何宏阔的建筑和物品,只有一面高约五米的黑白照片墙。照片里,几十个家长将遇难学生的遗照捧在胸前,整齐地跪在一起。为了做出高达五米的效果,馆方将同一张照片进行了复制拼接,最终达成了震撼的视觉效果。
照片墙与纪念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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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毅告诉我,日记馆建成的那一年,几乎人人走进去必会“哭着出来”。
后来,看的人少了。每年五月,人流开始多起来,通常都会在5月12日那天到达顶峰。这一天接待的人群通常以单位党建和学校春游为主。
一名讲解员曾略带失落地告诉我,孩子们参观时“很闹”,即使是大人,绝大多数“更像是凑个热闹”,没有耐心深究展品背后的故事。
参观者们在震撼日记馆
只有少数特意赶来的,会显现出不同寻常的安静与投入。我凑巧碰上一对,在范美忠的展区。
范美忠那副眼镜静静地躺在玻璃罩子里,十年来接受了不少参观者的嘲笑。我站在边上时,身边就有不少人看到它后大喊——“这就是那个范跑跑”,“简直是无耻”。
十年前,得悉震撼日记馆开放后,范美忠主动联系了馆长樊建川,“想来看看”。因为地震中先于学生逃生,之后他又在网络发表了言论:“在这种生死抉择的瞬间,只有为了女儿才可能考虑牺牲自我,其他人,哪怕是我母亲,在这种情况下我也不会管。因为成年人我抱不动,间不容发之际逃出一个是一个。”教师范美忠从此被网友讥讽为“范跑跑”。
“我们希望你能捐献你的眼镜,让我们展出。”听到樊建川的提议时,范美忠没有任何犹豫,当即摘下了眼镜。当天,他在博物馆所在的安仁古镇老街上,配了一幅新眼镜,幷将发票拿给樊建川报销。于是,发票也成为了展品之一。一口气捐出的,还有地震时,他正在讲课用的《红楼梦》,书的封面上写有:“正在讲课。范美忠5.12”。
这些物品上方的墙壁上,是樊建川的特别批注:“之所以展示范美忠老师,是因为我们尊重范老师的言论自由……针对范美忠老师的言行,社会公众评价褒贬不一,而这也正是社会多元化发展的表现。”
一对中年夫妇,叔叔手里拿单反,阿姨戴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很有修养。仔细阅读了墙上的馆长与范美忠留言,女士沉默了一会儿后说,“他们一个代表的是个人利益,一个代表的是集体利益。”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博物馆的人气始终不如馆外的“猪坚强”展区。今年11岁的猪坚强大部分时间都淡定地卧在干净的稻草上,任由游客在玻璃墙外呼喊,它也只是微微地睁个眼。
图 / 网络
地震后,樊建川感动于猪坚强在废墟下被埋36天依旧生还的奇迹,将它带回博物馆,并用它作为日记馆路线的结尾——是一种“大难不死”的寓意,也是积极、顽强的象征,为一路参观的沉重稍作一些缓释。
猪坚强火了,建川博物馆也跟着沾光了。但樊建川对此并不高兴,他认为人们将过多的注意力聚集在了猪身上,“并不是它不重要,而是有更多更重要的事,需要被看到和记住。”
为了让人们记住,博物馆在出口右侧的圆拱门后,设立了三面纪念墙。它们合成了一块约30平米的长方形空间,看起来像是墓园里的壁葬区,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骨灰,只有用3d打印的遇难者像,金属牌上标有遇难者的名字、出生日期与遇难地。墙上还有许多空白的地方,留给那些未能找到照片的逝者。
一条白色的通道从圆形拱门伸向纪念墙,上面刻着大写的遇难者数字:陆万玖千贰佰贰拾柒。通道的尽头是三棵不及人高的雪松,像是三支未点燃的香。
图 / 网络
一座钢铁蒲公英陈放在圆拱门外,正对着纪念墙——这是美国艺术家史蒂夫·麦格鲁捐献的作品——一颗被风吹尽的蒲公英,根茎连着一颗光秃秃的花芯,隐喻逝去的生命,也寓意生生不息的希望。
一旁白墙上印着的红字,是摘自毛泽东语录的话:“四川很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