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那个“讹诈女大学生”的老人走了(组图)
三年前,她让“路遇倒地老人该不该扶”的讨论,再次成为舆论焦点。
编者按
2015年9月8日,女大学生小袁骑车遭遇一老人倒地,老人受伤后,她说自己拨打了120,随后老人指认小袁撞了自己。
当晚,小袁发微博自称,因扶一名老太反被对方诬为肇事者,希望通过微博寻找目击者以证清白,一时引发网友热议。
事件调查中,警方曾调取周边唯一能看到老人与小袁共同出现的监控画面,但没能呈现老人倒地瞬间。双方开始各自寻找目击者为自己作证。
2015年9月21日,经淮南警方多方调查取证,认定这是一起交通事故,女大学生骑车经过老人时“相刮擦”,女大学生承担主要责任,老人承担次要责任。
小袁随后向交警部门提出了书面复核申请,复核维持原认定结果。
2016年3月10日,老人一家在当地法院立案。一年后,2017年3月,法院作出一审判决,小袁被认定需要承担主要责任。老人的各项损失数额合计10万余元,小袁要承担其中的70%,也就是7万多元。
小袁提起上诉,由于没有交上诉费,相当于自动撤诉,原判决生效。
2018年4月20日,法院执行局告诉桂庆英老人一家,赔偿到位。
欢迎点击收看《今日说法》20151030期,《撞人,还是讹人》
我是在一周前得知她的死讯的,在我经历的采访对象的死亡里,很少有人让我有这么大的触动。
她叫桂庆英,1947年4月16日出生,2018年5月15日死亡,71岁。
2015年,桂庆英因为一起“大学生扶老人反被讹”的事件,走上舆论的风口浪尖。她不识字,不上网,网上的好些谩骂她都看不见。后来,法律在一定程度上还了她清白,但她已经不再被人提起。就像这个话题里,她只是那个“老人”,那个年轻女孩是“大学生”。仅此而已。
当时代的情绪呼啸而来,我也不知道个人命运是否还值得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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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9月8日晚21点06分,大三学生小袁发了一条微博:“今早扶了一个摔倒的老太,看到情况严重就给她拨了120,结果老太家属赖上我了要我全权负责……寻求今早路过师院大门口对面的目击证人,请给大学生一个公道吧。谢谢了。”
微博在随后的几个小时之内发酵,很快转发、点赞过万。媒体跟进报道后,老太太说是大学生撞了她。几天之内,这件事反转,再反转。
2015年9月下旬,我来到小袁的学校,很希望见她一面,她通过短信拒绝了我,我辗转找到了她的朋友小蔡。
校园很美,绿荫树下透着阳光,斑驳地点缀地面,我和小蔡坐在草丛上开始聊天。
“你看过电影《十面埋伏》吗?”这是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我现在就有这种感觉,真是十面埋伏。你说什么别人也不信、别人说什么你也不信,好恐怖。人和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丧失了。”
对于这个20岁的学生来说,过去几天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完全陌生的体验。
2015年9月8日早上8点多,小蔡接到小袁的电话,电话那头小袁的原话是:“你快来医院,我可能撞到一个人了。”
小蔡还记得自己第一反应很惊讶:“什么叫可能撞人了?撞了就是撞了,没撞就是没撞,什么叫可能撞人了?”
小袁当时告诉他:“我说不清楚,你先来吧,来了再说。”又说:“对了,带点儿钱来,我身上只带了早饭钱,等会儿要打车都没钱。”
从那天起,小蔡就好像陷入了一个不断重复的时光隧道。他告诉我,已经连着很多天了,他不得不对着老师、朋友、网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9月8日那天,自己接到小袁电话前后的情形。
起床、取钱、到医院。在急诊,小蔡见到了小袁的两个舍友,她们也是接到电话后,赶过来帮忙的。还有一位中年妇女,那是老人的儿媳。这时医生出来了,说老人骨折了得住院,问谁带钱了。问了一圈,只有小蔡身上带够了钱,他就去交了2000元押金。
又过了一会儿,小蔡终于见到了小袁,一见面就问:“到底怎么回事?”小袁说,自己早上上学要迟到了,骑着舍友的自行车,在校门口经过一个老人,之后就听到老人在身后呻吟的声音,她下车去搀扶。她之所以在电话里说“可能撞人了”,是因为她不确定。她说当时经过老人的只有她,可她又没有任何刮蹭的感觉。
小蔡告诉小袁:“真的不确定的话,下午去学校找一下辅导员吧,调一下监控,在学校门口应该有监控,就都清楚了。”
这就是小蔡能记得的、整个上午所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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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当天晚上,小袁发的第一条微博措辞已经是:“老太家属赖上我了要我全权负责”、“监控显示我跟老太的距离是不足够撞上她的”、“寻求今早路过师院大门口对面的目击证人”。
这其中,不论是小袁有意或者无意,“监控显示我跟老太的距离是不足够撞上她的”这句话是不够准确的。
事实上,那天下午,小袁去学校旁边的派出所查了监控。监控中能看到的部分是:老人先出现在画面里,往前走着,速度不快,然后是小袁,骑着自行车出现。两人先后消失在画面里。再往前就是监控的死角,画面没有延伸到那个部分。
老人究竟如何倒地,并没有被记录下来。几秒后,倒是另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猛然回头,那时老人应该已经跌倒在地。
小袁在事后曾接受过当地电视台的采访,说事发时,有另一名女生也在现场,还和她一起扶了老人,但之后就走掉了。自己发微博,“只是为了找那个证人,找到之后我就想应该完了嘛”。还说,那个女生走之前,曾说过一句“大早上眼睁睁看到碰瓷的”,还看到她拍了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
微博发出去一个半小时后,这个要找的证人真的通过私信联系上了小袁,她是隔壁学校的学生。她发短信告诉小袁:“我看到你们之间有距离,你没撞到人。”
后来,这位女生也接受了媒体采访,她说看到小袁和老人之间有大概三四厘米的距离。当记者提出三四厘米是一个很短的、可能看不清楚的距离,她回答说:“反正中间我能看见有距离,看见中间有缝,没有撞到。”
而在微博上,小袁支持者甚众。随着这条微博被大量转发,“大学生扶老人反被讹”开始被各大新闻媒体所关注。媒体开始介入后,事情的另一面也展现了出来。
在我于2015年9月下旬到达淮南的时候,桂庆英老人还在卧床,情绪不佳。子女解释,她对即将要来的手术忐忑不安。老人当时已经68岁,右腿大腿动不了,小腿处做了牵引,被抬高。在病床上,老人受伤的腿如老树干,泛出一种不健康的青黄色。
骨科主治医生徐江发告诉我,老人右大腿股骨干骨折,“老年人骨质疏松,而且是一个长斜型骨折,底下还有一些碎骨,所以情况不太好。”他拿出了老人9月8日到医院后拍的X光片,我问老人的骨折伤是新伤还是旧伤。他支吾了半天,小声说:“这个问题不好判断。”等关了摄像机,他才明确告诉我,这是新伤,不是以往就有。
几天之后我再到医院,老人正要准备手术。儿子把她从床上抱到担架上,老人仍旧一言不发,时不时皱着眉头,几个子女的神情里都有忐忑。其实老人早该做手术了,但医生说,“她贫血,还有一个高龄状态,情况不太好”,于是吊了十几天的药水,直到达到手术指征。
几小时后,手术成功了,老人的情绪也终于好多了。她告诉我:9月8日早上7点多,她惯常出门买早饭,在村子外不远的一个路口,她被一个骑着自行车的人撞倒。倒地后,她的腿受伤了,抽搐不止,骑车的女生主动回来,扶着她的腿。
老人并不确定对方碰到她哪里,只是反复强调,“她把我一头拱倒了”。老人还记得大学生回来扶她,“直讲‘没出血’,那意思讲不妨事。可那腿断掉了,搁那儿支着呢!”
而对于当时发生的事,小袁的说法是:她在快骑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看到前面有个老人,“走路有点不稳,然后左摇右晃的,我心里就想离她远一点”,小袁说她之后确实离远了,“有足够的距离”,但骑车经过老人后感觉到了异样——“突然听到老奶奶在后面的声音,就那种痛苦呻吟的声音,然后赶紧回头一看,然后就看到老奶奶倒在地上了,然后我就去扶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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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上,小袁的发声一直没停。
9月8日那条寻找证人的微博,她分了两条发,第二条还@了所在学院的教务处、广播站和团委,“为大家提个醒,大学生的素质不是来被别人讹的”。
9月9日上午9点39分,她又发了一条微博说:“我承认一开始就处理错了,不应该陪阿姨去120,也不应该找朋友来帮忙,但是我一个人,他们两个人就咬定是我撞的,我怎么解释比较有力?……好了,现在揪着说我昨天承认了?我承认了吗??”
可后来赶到现场的桂庆英儿媳说,小袁当时对她说,“就讲她车轮子,不是故意,把老奶奶,碰的还是撞的,这个词我记不太清了——反正就讲是她的事”。
不止一人说小袁“承认”了。事发的地方在学校旁边,门卫吴大爷最早加入了救助。他说,先看到两个人蹲在路边,就好奇地走过去看,看到学生一只手扶着老人,一只手按着老人受伤的腿。他注意到老人浑身颤抖,一句话也没说。他问发生了什么,“这大学生就讲,她正常走,‘一拐弯、一回头,我碰到了’。”
我再三向吴大爷确认,大学生的原话确实是“我碰到了”吗?他向我肯定,说他说这话,不怕网友去找他。
有桂庆英同村的邻居朱道华说,她当时买菜路过,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还问:“这是摔的还是怎么搞的,怎么回事?那学生就讲了,阿姨是我碰的,是我碰的,讲了两遍。”
后来桂庆英的儿媳也打了120,救护车来了,当时的急救车上的医生和护士后来也曾在电视台的采访中表达,听到小袁说她撞了老人。
面对种种质疑,小袁无法自圆其说。她曾解释:“我当时确实有点懵,因为为什么呢?(我)经过老人对不对,老人旁边没有人经过,只有我经过。我经过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老人自己摔倒的,一个是我不小心碰的、但是我不知道。我不能排除这种情况。”
在微博上,小蔡为小袁发了一条长微博辩护,说明2000元医药费是他垫付的,不是小袁出于内疚帮老人垫付的,另一名寻找到的证人也帮小袁发声。
网友仍然一边倒地支持小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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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博上的这些事,桂庆英这一方完全不知情,老人骨折住院,家属们都去医院照顾她,要操心的事够多了,他们不上网,也就谈不上发声。直到媒体三番两次找到病房,他们才知道,原来是大学生说他们“碰瓷”了。
老人年过四旬的子女们这才开始学习上网、注册微博、看留言。一条条翻过去,刚开始是睡不着,“气得够呛”。他们对“碰瓷”的说法尤为气愤,觉得那全都指向的是善良、清白、弱势的老母亲。他们都不在母亲面前谈这件事。
“我妈连‘碰瓷’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再说了,她能找一个自行车去‘碰瓷’吗?还是她走在前面?”桂庆英的小女儿孟凡云说。
桂庆英的儿媳说,她其实一直很相信小袁,这种信任来源于小袁一直把老人送到了医院,还垫付了医药费,她觉得小袁是有责任感的。她说,在老人要住院的时候,“那丫头跟我商量,讲不是她撞的,就讲是(老人)自己栽倒的,讲要用医保卡住院,交钱到时候能给她减轻一点费用,少拿点钱,就这么讲的。”
在桂庆英一方看来,小袁之所以这样提醒,是因为如果老人是自己摔倒受伤的,可以享受“新农合”保险,报销大部分医疗费用;如果是被人撞的,有责任人,就不能通过这种方法报销了。
儿媳说,因为小袁态度一直很好,她就答应了这个建议。当时在桂庆英隔壁病床坐着的汪女士告诉我,她也听到小袁提起过医保卡的事:当医生叫老人儿媳回家拿被子、拿毛巾时,她听到大学生说:“她讲你要医保卡拿来,拿来明儿报(销)好报点。”
小袁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学生证也给了儿媳,于是儿媳放心地回家取东西,留小袁一个人在医院陪着老人。汪女士说,记得小袁出去接过两次电话,每次通话时间都很长。到午饭时间,她提醒小袁给老人买一些吃的,小袁出去买了白米粥、炖鸡蛋,“喂着喂着老奶奶又拉大便了,她又忙着给老奶奶擦大便,给她搞,给她弄……都是这个大学生在做的”。
后来小袁说自己下午有课,就离开了。
当天下午,小袁在辅导员的陪同下去查了监控。几个小时之后发了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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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9日晚上22点41分,小袁又发微博称:“今天忙碌了一天,也跑了很多地方,特别感谢学校和院领导们的全力支持,感谢警方实事求是的帮助,也要感谢目击证人勇敢地为我伸张正义,更要感谢媒体网友们无条件地支持和鼓励,我想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等待警方的结果来洗刷我的清白吧!真的特别感谢你们,公道自在人心。”
9月10日,她又发:“事情已经三天了,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警方的答复。今天有网友私信我说对方家属在动用关系了,清者自清吧!……为什么事情到现在没有结果?有谁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办?”
9月21日,事发后13天,淮南市的交警部门就此事下达了一份道路交通事故认定书,认定双方为“相刮擦”,其中小袁负主要责任,桂庆英老人负次要责任。对于责任的划分,认定书上解释:小袁观察路面情况不够,逆向行驶,是引发事故的直接原因;老人未走人行道,也是引发的原因。
小袁之后发了一条微博,用5个“我做错了吗”回应。她说,她也不愿意看到网友谩骂老人和家属,但她不认可警方的这份认定,已经申请了复核。
当我找到当地交警队的时候,他们正为此事焦头烂额。交警队的工作人员无奈地告诉我,公安部门以“刑事案件的标准在调查这个事情”,甚至可以说调动了超出需要的警力进行调查,对证据、证人审核都很完备。另一方面,他们很苦恼为何网络言论和他们所认定的事实相差巨大。
淮南市公安局交警支队田家庵二大队大队长陈利卫向我解释,小袁找到的证人也来到公安机关做了证词,她距离事发地有大约30米的距离,“要看到很困难,主观方面比较大,带分析的角度”。
陈利卫说,他们在调查中找到了另一位关键证人,那个证人证实他看到了两人相撞的瞬间。那名证人的距离、参与交通的方式、角度等都能吻合,“直接目击证人,他就是一个目击者,一个证人,和双方各方没有任何关系”。而这名关键证人向警方申请了保密。警方告诉我,证人在取证的时候,好几次说,“压力太大了”。
最后综合种种,警方做出了这个事故认定,“是确实充分,不夹杂任何主观臆断的”。
陈利卫说:“这就是一起交通挂碰事故,不复杂。唯一复杂的就是它不是那种猛烈的撞击,仅仅是刮擦。她(小袁)如果讲她又没有感觉,那么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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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后一个月,我的节目做完了。当时,双方刚收到交警做出的复核,仍旧认定是双方“相刮擦”,小袁要负主要责任。
我给小蔡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节目要播出了。我希望他能看看节目,也能让小袁看看节目。
他说“好”,告诉我,他大三了,“特别忙,好多课,一忙起来,就没工夫想其他有的没的”。他在医院为小袁垫付的那2000元,小袁后来还他了。他还说,后来两人不怎么讨论这件事情。
小蔡两条的微博曾给我留下非常深的印象:一句用了最善意的动机,为小袁、为整件事辩护——“我可以肯定的是,小袁刚开始扶起老人的那一刻,绝对不是觉得自己撞到人才去扶的。”
另一条微博是几句反问,深切地点出了这个时代的痛楚——“不是你撞的,为什么要扶?不是你撞的,为什么要送医院?不是你撞的,为什么垫2000?不是你撞的,为什么要喂饭?不是你撞的,为什么要帮忙?难道这些都不能做吗?这些问题问的挺心寒。”
他和小袁的几条微博,注入了自己的疑惑,也不知点到了多少人的块垒。
节目播出后,我没得到来自小袁那边的信息。其实我们还开车去小袁的老家看过。她的好些邻居告诉我,他们也知道这件事。我问一个5岁的男孩,如果遇到老人跌倒扶不扶?他坚定地说不会,奶声奶气但不假思索,“妈妈说不能扶”。
群体的关注像浪潮一般过去。之后,我只零星地得知一些双方当事人的生活近况。
交警的事故认定书做出后,曾协调双方调解,小袁没有去。她的微博在那件事之后快3年没更新了,不过,微博设定了每年自动发生日状态。2017年的生日状态微博下,58条评论,大部分祝她生日快乐;2018年,14条评论,“生日快乐,支持你,不问原因”,“三年了”,“生日快乐,若干年后,中国的讹人事件会拍成纪录片的”。
2016年1月9日,司法鉴定评定,桂庆英因为这起交通事故,右下肢丧失功能10%以上,被评定为道路交通事故十级伤残。
2016年3月10日,法院受理桂庆英一方的起诉,老人的律师韩明告诉我,因为舆论压力,法院也处理得很谨慎。一开始,老人的家属不愿意调解,他们对小袁还抱有很多没有得到疏解的怨气,孟凡云还提出,民事赔偿的官司之外,他们还想打名誉权的官司。
后来法院说,“人家是大学生,生活才刚刚开始,不要让她带着太多的阴影”,律师也做了很多安抚工作,老人一方终于同意调解,他们只对小袁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她能删除微博,并进行道歉。但小袁没有同意。
法院的调解从春一直到冬,都没有成功,小袁根本没露过面。“很多次,我们每次都是和她的律师打交道”。老人的律师(实习)陈凯告诉我,调解从一开始就不顺利,双方对事实认定依旧不一致,小袁始终只坚持她没有撞到老人。
调解越漫长,双方的对立就越无法调和。2017年3月,法院做出一审判决:小袁被认定需要承担主要责任。老人的各项损失数额合计10万余元,小袁要承担其中70%的主要责任,也就是7万多元。其中,对于桂庆英主张的2万元精神损害抚慰金,法院最终认定“数额偏高”,酌情确定为“6000元”。
最终,小袁需要在判决生效10日内一次性赔偿桂庆英各项费用77500.28元。小袁提起了上诉,但没有交上诉费,相当于自动撤诉,原判决生效。
“当时小袁也已经毕业了,到外地工作了,我们还是拿不到钱,也没办法,就申请强制执行。为了这个事情,我们和法院沟通过好几次,法院那边也应该做了不少工作。”陈凯说。
2018年4月20日,法院执行局告诉桂庆英老人一家,赔偿到位,可以来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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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赔偿金那天,桂庆英也去了法院。法院的执行款会直接打到当事人的账户,如果代领,要写书面的委托书。法院为了避免其他争议,建议老人到场亲自确认。
孟凡云说,那天,她给母亲整理衣服时,桂庆英只问了句:“去哪儿?”她回答:“去处理你的事情。” 桂庆英没再多问。到了法院,让老人按手印就按,让点头就点头,最后,他们拿到了7万多元的赔偿款。
那天也是陈凯第一次见到桂庆英,此前开庭,他都是和老人的子女打交道,只看过老人的照片。4月20日那天,他看到老人后还有些吃惊,“比以前瘦了一圈,精神状况也不是很好,脸色有些苍白”。领钱的过程很快,不到20分钟,老人没有说话。
孟凡云说,她真的有些恨小袁了——自从发了微博之后,小袁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个对她母亲有着深刻影响的、她觉得亏欠了她母亲的学生,自始至终一面也没有见过。这几年所有的调解和打官司,小袁都没有出现过。孟凡云最希望能收到一句道歉,也没有。
案件受理费2485元由原告桂庆英一家预交的,此时官司有了定论,小袁应该负担这其中的1763元,最后法院征求他们意见,请他们减免这笔钱,他们还是同意了。
陈凯说:“我们也了解到,被告刚工作没多久,家庭经济条件也不是很好,老人这边不是非要这笔钱,是要还原事实。既然法院已经查明,老人也不会跟年轻人较真。”
领到赔偿金那天之后,桂庆英就突然不行了。
一切并非没有预兆。孟凡云告诉我,自从2015年的骨折之后,母亲最大的改变是话少了,经常一天也没有几句话。
她说,常看到母亲摸着自己右腿上的伤疤,如果问是怎么回事,母亲就会说一句,“那丫头碰的”。然后就叹气,不再说话了。伤疤下面是手术的刀口,里面放了一个一掌大的钢板,到老人去世也没有取出来。
虽然当年手术挺成功,但后遗症还是不可避免。孟凡云说:“我母亲那时候起床、上厕所什么的,蹲起必须得扶着东西。每次起来都得要人拉,经常爱栽跤。”
从法院回来后,桂庆英就开始卧床,不太吃喝。她没有其他的疾病,也就没有去医院。子女们陆续从外地回家看母亲。孟凡云还记得,5月3日回家看到母亲在床上睡着,瘦了好些,但是,当时她给母亲喂饭、吃水果,母亲也都吃了。
她只能想,“妈妈就是想走了,身体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当时,桂庆英还患有尿潴留(小便失禁),成天带着尿不湿;腿也因为受伤,走路不方便。“她原来一个人住,喜欢走路,散步,串门,看人打牌,和人说话。这件事对她心情影响很大。”
母亲节那天,老人的儿子突然给我发微信,说他很难过,他感觉母亲身体不太好了。桂庆英并没有其他的突发疾病,但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他带着哭腔说,“可能走就是一两天的事情了”。
母亲节后两天,桂庆英走了。
后记
三年了,对于桂庆英的案子,我一直有很多话想要说,但却不知道从何处表达。
还记得最初采访老人时,她头发黑白相间,一年之后她子女再给我发照片,她的头发几乎全白了。
至少在法律事实上,所有的资料和证据都在让事件逐渐明晰,也越来越有利于老人一方。我还记得小袁的学校,包括后来交警、法院,他们都数次提到,小袁是个大学生,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她今后的生活。
这些或许也是审慎的、周全的、有人情味的考虑,但复杂的官司、调解、赔偿,这些也曾消耗老人子女的耐心,他们也在自己学会消化那些没来由的谩骂。这些种种,我不知道后期老人理解多少,她又如何进行自我解释、自我安慰,没人知道。
小蔡已经毕业,在一家特种设备监督检验中心做检验员。他说,自己后来和小袁没有再交流过老人这件事,“不过我们关系还是很好”。他不知道小袁的官司输了,也不知道小袁付了老人赔偿款。他觉得可能小袁心里还是有一个坎,对这件事,他们两个最知情的人一直讳莫如深。
小蔡翻小袁的朋友圈,说她前段时间出国了,“还是很积极向上的”。说了几句,他又说,“可能我表达的意思有点矛盾,我自己都觉得很矛盾”。
这件事后,《人民日报》曾发过一篇署名文章,对149起因扶人引发争议的案件进行了逐一分析。80%左右的案件真相最终被查明,其中冒充好人的撞人者32例,诬陷扶人者84例。也就是说,大概率上,确实是讹人的老人更多。所以,当时代背景将一起交通事故变成了公共事件,为一个不会主动发声的老人争取公平,或许也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桂庆英没有等到任何人给她道歉。好像一切从没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