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黄渤：我给自己挖的坑有点大（组图）

“做导演需要你真的是想干这事，喜欢做这事。如果说就是一个活儿的话，我觉得就没什么意思了，就说别人拿来一个故事，啊，也行，还不错，就拍吧，我觉得最起码目前我没有这个（兴趣）。毕竟拍这个电影消耗太大了，其实是性价比不那么高的一件事儿（笑）。”

文 | 张月

编辑  | 楚明

图 | （除了特殊说明外）邢超

《一出好戏》不是一出喜剧，尽管也许那更符合外界对于黄渤的期待，对他来说也更容易一些。

黄渤做了一个看似危险的选择，拍了一个复杂荒诞的故事。尽管给了一个善意的结局，依然没能盖住故事的残酷。故事的内核是柏拉图的洞穴之喻：生活在洞穴里的人以为世界就像洞壁上的影子，直到有一天有人逃出山洞，看到了树和阳光，才恍然大悟真实的世界不是洞穴。

勇敢迎向真实的世界，还是安于一隅，是所有人都要做出的艰难抉择，在这个路口，人性里的亮面和暗面都被彰显无遗。

在没看到剧本前，摄影师曾剑就答应了黄渤的邀约。他跟导演娄烨合作过《颐和园》《春风沉醉的夜晚》《推拿》，娄烨听说他接了这个戏，跟他说：“黄渤，是个好演员，好演员。”

曾剑以为黄渤会拍个喜剧，进组之后发现，那是个有点“不那么黄渤”的沉重故事。拍摄过程中，他能感觉到黄渤的紧张，那是一个新人导演对待自己第一部作品的不确定。  “比如说有经验的导演，他可能会更放松。” 曾剑告诉每日人物。

黄渤是完美主义者，对于自己的第一部作品有近乎苛刻的要求，光是剧本就改了无数个版本，直到封镜那天，还在修改。

开机前几天，沙宝亮拎着小吃和几罐啤酒上他家玩，黄渤正在犯愁，说：“哥们儿刚把本子弄完，马上开机了，现在得重来。”沙宝亮问为啥，黄渤说故事的逻辑有漏洞，需要推翻重来。沙宝亮就坐那儿，唉声叹气替黄渤犯愁。   

想故事、写故事、推翻故事、想新故事，剧组的7个编剧已经不记得这个过程循环了多少次。编剧黄湛中告诉每日人物，为了集中创作，黄渤经常带着几个编剧去北京周边偏僻的地方关“小黑屋”，一关十来天，每天就讨论剧本怎么弄。

演员王迅能感受到黄渤当时的焦虑，“剧本你趟不开就是趟不开，就陷入了死胡同了，过不去了。大家坐在那儿，闷头一句话都不说，他也不说，我也不说，编剧也不说，几个人就在那儿闷着。

剧本陷入困境的时候，黄渤的口头禅是“放心”，“没问题”，“肯定能过去”。讨论常常到深夜，黄渤有时候喝两杯，突然灵感来了，和编剧一通聊，剧情突然柳暗花明了。“他一定不会乱阵脚，他会稳住大家。”王迅告诉每日人物。

剧组选了太平洋上的一个小岛作为拍摄地，那是宫崎骏《幽灵公主》的取景地，风景秀美，有大片葱葱郁郁的原始森林，上千年的杉树参天入云，海滩上栖息着巨大的海龟。

小岛唯一的缺点是每天下雨，号称一年下四百场雨，黄渤最常见的动作是仰头看天，盼着看见太阳。演员王宝强老跟黄渤开玩笑，“导演，咱们收工吧”，但他知道黄渤心里有多着急。“他不会把这种压力传给周边的人，他自己在那儿着急的时候，我们也看不到。那一刻他应该挺孤独的。”王宝强告诉每日人物。

曾剑记得，片子拍完，看第一次粗剪的时候，黄渤有点颓，片子的效果不符合他的期待。“我以前做过剪辑，对粗剪我会有一个概念，就肯定不会是一个很顺畅的叙事，各方面肯定都会很粗糙，但他（黄渤）可能就有点接受不了这个。他老担心，担心这个故事一下子跑了。”曾剑说。

这种担心持续了很久，在接受每日人物采访的前一天，黄渤还在紧锣密鼓地跑宣传，晚上突然失眠了，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突然很不确定：“观众会喜欢这个片子吗？”

在从演员黄渤到导演黄渤的这场冒险里，他能不能成功上岸，要留待观众检验了。

以下是每日人物和黄渤的对话

“难度在于自己给自己挖的这坑有多深。”

每日人物：很多圈内人都是演而优则导，但是每个人具体的原因会不一样，对你来说这个具体的原因是什么？

黄渤：就是还没演得优就导了（笑），不是演而优则导。其实并没有那么想去做导演，要不然的话，老早之前就会把重心就放在这儿。一开始，就是做了基础故事，拿给不同的人看，给管虎，给宁浩，或者是给别的导演，别人能导就导了，我觉得也还挺好。2010年的时候其实就有这故事了，就要做，一直没有那么用心，或者说全力以赴，毕竟还在拍着别的戏，那时候也忙。2010年到后来有几年，光有这想法，只是空下来想想或者说带编剧去剧组，后来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面临的这个命题不是一个简单的公式就可以套出来的。

每日人物：难的部分在哪里？

黄渤：难度在于自己给自己挖的这坑有多深。这个题材本身有一定难度，它本身有一定的寓言性，有一定的思考在里面。一群人丢到一个岛上，以为是世界末日了，从一开始的简单生存到慢慢组织起一个小的团体关系，再到重新组建团体关系，然后群体地位开始倒置。以前我们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在那儿反过来了，因为没有其他的，胳膊粗就是老大，能爬树，能抓鱼，就是王者。

这样一个故事，它的开口太多了，我们曾经也都左突右找。这个戏的剧本，我们曾经发展出来的故事，整个都装载下来的话，我估计60集电视剧也装不下。之前尝试过很多，甚至尝试过没有主角的故事，或者三个主角的故事，也就是说当一个人占到这个团体里面的领导位置，我们就把视角转到他的角度上，以他的角度来看那个小世界。但是后来想，实验性是可以的，有的时候我们会不管不顾做一些简单的小实验片，但是电影本身还是跟观众之间要发生联系，毕竟投资也好，什么也好，它在这儿，你得（平衡），电影本身有它的艺术属性，同时也有它的商业属性。

每日人物：这个片子想要传达给观众的内核是什么？

黄渤：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到了那儿，真的就是被推到了一个岛上，真的到天涯海角了，也叫海枯石烂了，到那时候爱情还是不是爱情？在那种群体下，我们曾经的友爱，我们曾经的简单的爱情伦理权力（是否还成立）？就特别简单地浓缩了一下，一个人面对这种极端环境所能够产生的故事，就是我说的一开始难点就在这儿。

电影中，主角们要面对极端环境下的人性考验。 图 / 网络

每日人物：在整个拍摄过程当中，有觉得特别艰难的地方吗？

黄渤：从剧本的角度来说就有。我要跟你讲一个道理，其实是研究生的道理，但我也就上到了研究生。你要讲的这个问题，就比如说它里边包含一些哲学的东西，本身你自己的认知跟学识、理解，有可能还不如这个问题高。

每日人物：够不着。

黄渤：你哪怕是够着了或者说比它高一点，并不足以让你能够游刃有余地支配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它的起承转合，需要再有一个高度你才可以去（驾驭）。

这个问题到后来，越往里边钻越深，甚至还要查阅一些其他的资料，有关经济学的，有关于哲学的。咱们就说简单的，比如说简单的价值规律，当这个岛上一开始属于物质极度贫乏的时候，我们讲生产工具决定生产力，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到后来，当生产工具进一步地提高，生产力发展了以后，到最后所产生的矛盾，有可能会产生出哪些危机，是按照经济价值规律必然会出现的，这就不是你专业领域里边的东西了，你得去问专家，你得查资料。

每日人物：拍完这个片子，你觉得自己达到需要的那个高度了吗？

黄渤：我不认为达到了，像有些问题，本身电影就不是一个给答案的东西，电影有的时候提出问题来就OK了，因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解答。

每日人物：剧本完成之后，拍这个片子的过程当中有遇到哪些具体的困难吗？

黄渤：太多了，比比皆是。其实一开始给自己挖这坑挖得有点大。一开始来，有30多个演员，而且这30多个演员是集体上的岛，都在一起的，调度调配，镜头运用，然后排主次关系等等的，在同一场景里边的戏剧关系。按理说一般一开始拍两三个人为主的，多人物关系都好调配，但我们人物多，群戏本身就难拍，我还得演，我还得看摄影，看回放，来来回回，一会儿主观，一会儿客观。

但凡你自己有办法的时候，就是能靠人力、物力，能靠大家的齐心协力能够解决掉的问题，我觉得都还好，也碰到无数这样的问题。我们就自己修路、架天梯，靠着地图给海滩找景，你见过吗？就看这一块位置、颜色，还有落差。第一次找景找到一些以后，就坐着船围着岛绕一圈，拿着望远镜看，看各个海滩，各个崖壁，认准了这个地方去了以后身上拴着绳子，绑在树上一点一点顺着往下看，很多惊喜就是这么出现的。

天气其实是最大的问题，我们拍摄的地方是一个太平洋的小岛，选景之前找了无数地方，新西兰、澳大利亚、泰国、海南、千岛湖，全都找了，突然找到这个岛的时候是个惊喜，觉得各个地方都特别好。我说这么美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人来拍呢？去了以后你才知道世界上不会只有你聪明的（笑）。

那个地方的广告语叫我们这儿一年有400场雨（笑），365天有400场雨，太阳你得抽着空拍，而且到了雨季的时候你就尽情享受吧（笑），天天等（晴天）。

“生命当然最重要，

所以有的东西你不得不舍弃掉。”

每日人物：在片场有着过急的时候吗？

黄渤：谁？

每日人物：你。

黄渤：我？

每日人物：嗯。

黄渤：我本来以为会吧，因为碰到的问题太多了，结果好像还好。就有一次，一开始登岛海难的戏一拍就是七八天，那七八天演员是全身湿透的，虽然里边做了防护，穿了防水衣，没用，那防1个小时行，一天十来个小时早就透透的。有一些提前工作没准备好，尤其拍夜戏那么冷，风还吹着，演员就在那风里面等，那时候就是有点着急。

每日人物：着急的时候会有什么表现？

黄渤：就特别愤怒，讨厌！（笑）。

每日人物：拍完这个片子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黄渤：收获就是都拍下来呗（笑）。

每日人物：最后对这个作品满意吗？

黄渤：电影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绝对满意的，有那种导演，特别果断，我就要这个，就OK了。但像这种题材的东西，很多都是在拍摄过程中慢慢生长出来的，没有绝对的满意。因为电影永远有再好一点的可能性，拍完了永远会有遗憾的地方，这个是跑不了的。

每日人物：有什么遗憾的地方？

黄渤：那细节那就多了。有些地方你觉得，哎，可能这个地方应该有个航拍、应该挂个全景，最后因为时间太赶了或者太艰难了，就没拍；像有些戏还可以再琢磨琢磨，可以再丰富一点或者说再换一个方式。

再比如说剧本，有时候，哇，搞定了，想通了！哎呀，太棒了，晚上庆祝一下吧，开瓶酒吧，但是第二天早上想想不对，要是这样的话，那个人物线过来不成立了，就周而复始，永远陷入到这个波浪状的兴奋与沮丧过程中，拍电影就是这样，包括拍摄过程中也都是。有的时候你觉得这块完全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但是没办法，这个地方只能在那儿拍，因为有很多器械上不去，那个地方我觉得应该是用大摇臂，但是那岛，还有那石滩，我们已经在悬崖峭壁上搭的脚手架，整个搭出去了，那样拍下来都已经很惊险了，就用不了。

我现在可能跟前几年的想法不太一样，前几年受一些电影前辈的影响，告诉我们电影是一切（笑），电影比生命都重要，我现在觉得生命就是生命，生命当然最重要，有时拍摄方案太难，工作人员可能有危险，所以就有的东西你不得不舍弃掉。

每日人物：边导边演会特别难吗？

黄渤：看是哪种戏，有一些像一些简单人物关系，没有那么多场面以及人物组织调度的，相对会好一些，但是毕竟就是得跳进跳出，演完了回去就客观地看，不单看表演，你还得看镜头，甚至发现穿帮以及种种，你要处理道具的问题、美术的问题，处理完了以后你得突然投入进去又开始演。其实这个不太科学。

电影中，不同的阵营分营对立。 图 / 网络

“毕竟拍这个电影消耗太大了，其实是性价比不那么高的一件事儿（笑）。”

每日人物：我听说拍完的时候喝了一顿大酒是吗？

黄渤：是天天都会喝（笑）。就比如说有时候拍完了以后回来你得缓一下，可能倒一杯红酒就自己坐一会儿。

每日人物：杀青那天什么感觉？

黄渤：杀青会有一种失落感。跟高考一样，大家进到一个考场，在那之前大家都还一起努力，一起奋斗，突然考完了以后说算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然后大家投奔下一个工作了。

另外一个，就是你所有的前期拍摄完了，会觉得，啊，是真完了吗，我真的把该拍到的都拍到了吗？这些真的都是我应该要的吗？你会有一些这样的不确定。

每日人物：这个片子拍完之后还会再尝试做导演吗？

黄渤：不知道。

每日人物：尝试过了之后感觉更喜欢做演员还是做导演？

黄渤：各有各的乐趣。做导演需要你真的是想干这事，喜欢做这事。如果说就是一个活儿的话，我觉得就没什么意思了，就说别人拿来一个故事，啊，也行，还不错，就拍吧，我觉得最起码目前我没有这个（兴趣）。毕竟拍这个电影消耗太大了，其实是性价比不那么高的一件事儿（笑）。

这个戏前前后后大概经历了3年的时间，3年的时间其实你可以拍很多的戏，可以完成其他几个作品，那几个作品可能不一定是导演属性的，但也是你的作品嘛。你要有这么长时间的投入，我们从物质上来说，你花3年时间拍一个戏，票房高低这事，高当然好了，代表群众喜欢，接受面大，但是对于我个人来说，完成一次导演的尝试和表达，可能更重要。

每日人物：那你最想通过这部电影得到什么呢？它对你的意义在哪儿？

黄渤：它就是人生的一步，或者说你走这个专业领域的一步。之前你在做一个局部的工作。过去我们考虑表演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单线思维，以我为出发在这条主线上，分出不同枝杈，跟不同的地方衔接，演员这个角色几乎是我的全部，我不会去想那么多的全局性的东西，不会考虑这场戏中色彩对我的帮助，不会考虑景别对我的帮助，不会考虑戏跟对手演员关系、调度关系对于表演的帮助。过做导演的时候你接触到的会更多，虽然以前也接触，局部性地接触，但是没有这么全面跟深入地去掌握，我觉得这个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件好事，一个帮助。

我愿意跟比较优秀的人合作，从别人身上也能得到一些安全感，在这过程中你也知道要不断地学习。年轻一点的时候，完了戏以后，导演都会跟你，啊，要这样要那样，你得仔细琢磨，仔细拿捏，是这样好还是那样好。慢慢时间长了，你稳定了，稳定的原因是因为你了解了，你对于这个角色的把控跟掌握的速度快了，所以就不需要那么多了，到后来就变成你几乎演完了也没太有人给你提什么（意见）。

所以表演就成了一个熟练工种，这个事对我来说，得就是一个挺没有意思的东西了。我希望回到那种有些茫然无知，有些举足无措的状态里边，那些东西可以迸发出新的能量，它会给你一些机会让你重新去调动自己身体里边的荷尔蒙去努力学习，它会给你带来兴趣。当你在一个专项里边，从完全不知道到慢慢了解，到掌握，到最后呈现出来一个不错的东西的时候，它会给你带来一些满足感跟兴奋感。

2018年8月12日，杭州，黄渤现身某影院宣传由其导演并主演的《一出好戏》。 图 / 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