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10万亚洲孤儿在美国长大,他们究竟过得怎样?(组图)
2014年的一天,
被美国家庭收养的华裔女孩Emilie Olsen
在位于俄亥俄州的家中开枪自杀,年仅13岁
随着媒体铺天盖地的报道
一时间引发舆论哗然
2002年的一天,当Emilie的养父母Olsen夫妇
将这个9个月大的弃婴小女孩,
从中国带回美国东北部一座小镇时,
这对善良的夫妇绝对想不到
这竟然成为噩梦的开始。
在镜头前笑容灿烂的Emilie Olsen
在Emilie生活的小镇,她是众多白人中少有的亚裔。
在这片白人众多、亚裔很少的地区,进入青春期的Emilie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感到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并且相当孤独。
在父亲印象中,随着女儿的年龄越来越大,她的麻烦就越来越多,还频频受到同学们从言语到肢体的侮辱,“学校里总有人挑衅她,你为什么这么黑,你怎么打扮都和大家不一样,你父母能算你父母吗?”
网友在社交网站设置侮辱Emilie的公开账号
图片来源:Instagram
五年级开始,原本成绩优异的Emilie开始故意考差,并透露出想要退学的愿望,而校园里针对她华裔身份的攻击,也开始从言语发展到网络。
最终,13岁的Emilie在7年级时,因不堪重负在房间开枪自杀。
Emilie Olsen的养父母Green夫妇
自1992年4月1日,中国正式开放涉外收养以来,美国逐渐成为领养中国孩子人数最多的国家,共计超过十万的中国孤儿被收养,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女孩。仅2014年一年,就有2040位中国孤儿被美国家庭所收养,占所有国家被收养总数的31%。
而在海量数据背后不为人知的,则是这些孩子几乎都与Emilie一样,经历过身份认同问题的困扰。
起初,因为他们尚且年幼,隐形的心理问题并没有被大多数人所注意。
但16年过去了,随着第一代被领养孤儿逐渐长大,他们所面临的文化差异、归属感不足,乃至遭受歧视等问题正在不断浮现,并成为美国社会关注和讨论的焦点。
“我像是蝙蝠,两边都想讨好,
两边都不被喜欢”
纪录片导演Linda Knowlton曾在纪录片《Somewhere Between》中,追踪了四位典型的、十几岁时就被美国人领养的中国少女的生活。
和所有青少年一样,这些女孩子都在寻找自我,界定自己的身份归属
进入青春期后,女孩子一方面想要与众不同,同时也希望合群。但在为期四年的拍摄时间里,四位主人公在寻找身份认同、应对种族成见的过程中,也产生着各种困惑、疑问和挣扎。
纪录片《Somewhere Between》截图
女孩Liane在三岁时,被美国家庭从中国收养。
正在读大学的她,长着一张标准的中国脸庞,头发乌黑,皮肤晒成健康的小麦色。生活中,Liane曾经因为严重的惊恐发作症(panic attack )住进医院,哪怕小小的环境和人为因素,仍然会随时引起病情的复发。
从小,Liane就在养父母面前扮演着“乖宝宝”的角色,她会在内心告诉自己,并不完全属于这个地方。“小的时候,我和爸妈发脾气,就有点害怕他们把我扔回中国去。”
摄影师韩萌镜头下的亚裔孤儿,图文不相关
在和心理医生沟通后,Liane意识到了自己的心理问题,其实是来源于对自己身份的焦虑——一个来自中国、但说着英语长大的美国人。
以至于Liane每当在痛苦难过时,时常不断地问自己:“我是谁?”
中国摄影记者韩萌在美国接触一些中国孤儿后发现,大部分孩子会在6岁左右经历“为什么我和父母长得不同”这样的疑问。
而得知自己是被领养的孤儿后,从12-14岁开始,就会产生身份归属感困惑,包括“我的亲生父母为什么丢下我?他们现在在哪里?”一类的问题。这也是中国孤儿被跨国领养后,时常会有的问题与疑惑。
和Liane一样,领养家庭长大的中国孩子,经常会面对这样的自我认同危机(identity crisis)。一些孩子在青春期时开始自残,但家里人往往对于他们的状况一无所知。
一些养父母认为和亚裔子女的矛盾,更多是因为后者青春期的叛逆而已,但来自明尼苏达大学的教授Margart Keyes等人用10年的追踪调查指出:领养子女的尝试自杀率,远远高出一般非领养孩子的四倍,尤其是在青少年时期,曾经被抛弃的创伤,很容造成解不开的心结。
虽然大多数孤儿都生活在新家庭的关爱中,但养父母或许高估了爱的疗效,很多被领养孩子对于“我是被亲生父母放弃的”这一问题的敏感与伤痛,未必是有爱就能修复的。
这些孩子,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应该扮演什么角色?站在什么角度看世界?在同龄人面前,他们有种惯性的自卑,因为自己“不完整”的家庭,“不一样”的长相…
另一位被领养女孩Maya,曾在童年时在超市和家人走丢。当哇哇大哭的她被陌生人牵着,到处找妈妈时,她的白人妈妈眼中含泪飞奔而来。
此时,陌生人反而有些迟疑:“你真的是她妈妈?我不相信,我要找警察确认一下。”
亚裔女孩和白人母亲?在外人的第一反应下,这显然不会是一对母女,而这种怀疑在Maya心里,则代表了整个世界对他们的态度:疑惑,不解,甚至拒绝。
一对被收养的姐妹写下她们听过最伤人的话:
“她真正的家为什么不要她?”“
你怎么不挑一个更漂亮点的(小孩)?”
事实上,大多数生活在白人社会中的白人家长,在孩子走出家门后,根本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
初进校园时,口无遮拦的同龄孩子更容易对他们进行歧视。白人小孩从中国小孩身旁飞奔而过时,随手会用手拉起眼角、做侮辱性的鬼脸;有时候甚至连老师也会差别对待,明明英语流利、熟读莎士比亚,Liane进高中的第一天却被老师要求去做英语测试才能选课…
南佛罗里达大学的谭星(Tony Tan)教授在对跨国领养儿童的长期研究中发现:94%的被收养儿童,要经历艰难的寻求身份认同的过程。与养父母明显的肤色差别必定会给孩子带来困扰,因为这过于明显地揭示了孩子是被领养的事实。何处是我家:
被收养近40年后,他被赶出美国
在中国开放涉外领养之前,韩国曾是海外领养儿童的主要来源。在领养问题上,更早进入美国的韩国孤儿,遇到的状况更为严重。
1983年,韩国孤儿Phillip Clay在八岁时,离开南韩孤儿院,被美国费城一对夫妇领养。
Phillip Clay(右)
在那个年代,很多养父母并没有意识到领养和移民是两个不同的过程,一些领养家庭因为申请公民所需要的繁琐文件和不菲费用而放弃,有的则是错过了程序追诉期,更有些父母实质上抛弃了领养的孩子。
据美国“被领养者权利运动”(ARC)统计,大约有3.5万被美国家庭领养的人,因为各种原因,未被授予美国公民身份。
2000年,美国国会通过了《儿童公民法》(Child Citizenship Act),将公民身份自动授予美国公民所领养的儿童。
但这一法律没有追溯效力,已经在法律上成为成年人的被领养者无法从中受益。和Clay一样,那些已经成年的无证移民只能躲避当局,生活在可能会被遣返的恐惧中。
成年后的Clay生活没有方向,困在毒品、监狱、精神健康中心的恶性循环走不出来,又因为有冗长的犯罪前科,最终在2012年被遣返回韩国。
Adam Crapser在他首尔的家附近。
他曾被第一对养父母抛弃,遭到第二个领养家庭虐待。
他有很多犯罪记录,包括因入室行窃而被判刑。
在美国生活38年后,因养父母无法为其取得美国公民身份而遭驱逐回韩国。
像Clay这样不幸的被领养者估计有数十个,他们被美国家庭合法收养,成年后却因为犯罪记录而遭到遣返,回到在记忆中早已模糊的出生国。在韩国,他们没有工作、没有住所,甚至连街道标示或工作申请表都看不懂。
接下来五年内,Clay不会说韩语,举目无亲,酗酒、躁郁症等精神疾病缠身,面临着艰巨的语言和文化障碍,也无法与当地的亲生父母等群体建立人际关系。
终于,在2017年5月21日晚上,42岁的Clay搭电梯上到公寓大楼的14楼,跳楼自尽。
Clay在韩国的墓碑
对许多被遣返者来说,“被遣返就像是被判死刑”。这些生来不幸的孩子,从一开始就不曾拥有选择的权利,在成年后却又一次遭到遗弃。
这些再次被抛弃的遣返者,他们先是在幼小的年纪经历了被父母抛弃,不断适应巨大文化冲突的过程,此刻又不得不再次在陌生的文化中面临新的挑战。
这一次,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协助。
为了避免类似悲剧发生,俄罗斯已在2013年暂停了与美国之间的跨国收养,并要求缔结双边条约,保护被收养的俄罗斯儿童。
另一边,因为Clay的悲剧,许多韩国被领养者组织则呼吁韩国政府彻底停止跨国领养,要求韩国政府和美驻韩使馆防止被领养者遣返情况的再次发生。
在种种悲剧后的一个好消息是,领养孩子用生命付出的代价,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美国领养家庭的警惕。
越来越多的领养家庭意识到,保持与不同肤色文化朋友的来往,提高对孩子可能产生的负面情绪的重视,并及时进行教育,都显得至关重要。
现如今,对于大多数处身在其中的美国家庭,家人们很少回避种族、肤色等问题,被收养的子女则从小就被鼓励学习本国文化、培养原生种族的自豪感,很多人在成长过程中,会被安排不止一次的寻根之旅。
不久前,就有中国弃婴考上哈佛后回国寻亲的故事,见诸媒体的报道。
这些父母,并不希望孩子成为彻底的“香蕉人”,因而都很重视“寻根”,不希望孩子失去这份文化的传承。一些父母在学习起中国文化时,他们的努力程度甚至比他们处于身份认同迷茫中的子女更加起劲。
他们带着孩子来到中国,让孩子看看真实的出生地;尝试找到更多关于孩子亲生父母的信息;让孩子去见见他们小时候见过的人;让孩子见到更多与他们“长得一样”的人…
通过这样的方式,试图帮助孩子建立自己的身份认同。
在纽约、洛杉矶等大城市,还会定期组织寻根之旅,帮助年轻一代了解他们出生地的故事。
美国父母们相信,尝试寻亲的旅程有利于促进这些孩子与家庭的感情,帮助孩子以更好的心态融入美国社会生活,找到自己在美国的身份归属感。
另一方面,互联网在很大程度上也抹平了人类可能感受到自己与他者不同的感受。无论你是谁——包括被收养的儿童,在互联网上都太容易找到与自己类似的人了。
我们愿意相信,在一代人的努力下,来自中国的孤儿们能够摆脱孤独,但我们更希冀着,来自中国的孩子们可以不需要被领养,在亲生父母的爱护和关怀下,健健康康地过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