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南非华人将种族歧视者告上了法庭(组图)
上百名南非华人聚集于约翰内斯堡的平等法院(Equality Court)外,他们手持印有“对种族歧视说不”、“骄傲南非华人”,和“请尊重所有人”等标语的牌子,在这所依照南非《平等法令》所建的法院门口,请愿其履行“裁定侵犯平等、歧视、和仇恨言论”的职责。
2019年3月,在结束了长达两年的调查后,当地知名华人团体“杜省中华公会”(The Chinese Association--Gauteng)在2017年对发表线上仇恨言论的12名南非人的诉讼,被正式移交至平等法院审理。
两年前,南非电视调查节目《全权委托(Carte Blanche)》报道了南非华人所参与的非法捕杀产业:驴在被虐待后剥皮,以出口至中国的阿胶药材市场。这引发了南非社会的愤怒,也使得南非大部分未参与该行为的华人成为了被迁怒的受害者。在某动物保护组织和杜省中华公会庆祝新年的脸书帖子下,均有许多针对整个南非华人群体的极端仇恨言论:“我想把他们的孩子杀掉”、“华人就是地球之瘤”、“毫未开化的野蛮人”。
针对这样的言论,早在1903年便成立的杜省中华公会,随即于2017年2月7日发表声明进行谴责,并在随后以违反南非“平等法案”为由正式提起对12名脸书用户的诉讼,要求其对“带有侮辱性和恐吓性的言论”向南非华人群体进行无条件道歉。
“寂静的群体”:华人在南非
南非的第一波华人移民,随着金伯利钻矿和威特沃特斯兰德金矿的发掘出现于19世纪70年代,大多来自广东省。由于英国殖民地政府的歧视,他们无法获得采矿许可证,因此大多成为了小企业主。他们是现今第三代和第四代南非华人的祖先,目前约有一万人,仅占据南非华人总数的很小一部分。
在20世纪初,英国殖民地政府开始通过1902年的“德兰士瓦移民限制法”和1904年的“开普排华法”等法律禁止大规模华人移民,并通过其它法律否定了华人的南非公民身份,禁止其拥有土地和经商。此后,南非华人与其他非欧洲族裔一起受到歧视。在种族隔离法下。 “集团地区法”将不同族裔分配到不同住宅和商业区,这直接将华人的生意从其他族裔的客户群中连根拔起。
20世纪初,华人和黑人以及白人劳工在金矿中工作 / Wikimedia
而在20世纪后半叶,来自台湾的第二批华人移民在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抵达南非。热衷于吸引投资的南非政府向台湾华人投资者提供了各种经济激励措施,并豁免了大多数种族隔离法。激励措施包括支付搬迁费用,七年工资补贴,十年商业租金补贴,住房贷款,廉价货物运输以及利好汇率。因此,许多台湾华人企业家在南非各地设立纺织工厂。
到20世纪80年代末,台湾华人的涌入使南非华人的总人口翻了一番,达到2万人。今天,南非约有6000名台湾华人,几乎全部是南非公民。2004年,有四名台湾华裔南非议员分别代表非洲人国民大会,民主联盟,独立民主党和英卡塔自由党。
第三批华人移民,主要包括上世纪90年代至今来到南非的中国大陆人,其中很大一部分来自福建省。现在,南非华人人口约有30万,占所有非洲华人的一半。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以商业贸易为生,因此也聚居在被称为南非经济中心的约翰内斯堡。
尽管有着相同的外貌,但南非的华人群体显然不是高度同一的铁板一块。来自不同时代的移民说着不通的方言、有着不同的家乡与文化背景、处于不一样的社会地位和国籍状态。一些老移民的后代已经不会说中文,而不少初来乍到的新人还暂时无法用英语与其他族裔的南非人沟通。
南非约翰内斯堡路边的一幅中医药广告 / Quartz
但这并不影响南非华人成为一个连结紧密、拥有独特人际网络的群体。无论是约翰内斯堡还是其它南非主要城市,都有数家塞满华人商贩的“Fong Kong”,即中国商城,这也是华人群体为数不多的出现于南非主流视线中的形式之一。在1994年首次民主选举之后,南非摆脱了国际孤立,华人群体便赶在其他零售商之前,开始向新兴的中产阶级和下层阶级出售来自中国的便宜货物。
“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人们甚至没有鞋子。这里没什么好买的,而中国人能卖很多东西,”来自浙江的中国商城店主钱谦对Quartz Africa说,他于1995年搬到了南非。
而随着中产阶级的扩大,南非成为了世界上最大的新兴市场之一,中国商城也因此成倍增加。在2011年,约翰内斯堡、德班、开普敦,以及在南非和津巴布韦之间的穆西纳等边境城市,甚至是该国一些欠发达的城镇中,已经有了至少18家中国商城。此外,华人群体也成为了其他商贩的货物供应商。南非周边津巴布韦、赞比亚、博茨瓦纳等国的商贩经常坐火车来到南非中国城,再将买到的货物在自己的国家倒卖。
约翰内斯堡的中国商城(China Mall)/ Quartz
随之而来的,便是安全问题。在治安堪忧的南非,经商的华人群体是各类犯罪事件的主要受害群体之一:仅是华人遭受的谋杀案,一年便有20起。对此,南非华人自发设立了华人警民合作中心,以保护华人群体的人身与财产安全。这些说中文的华人警察分布于各个大城小镇的13个地方中心,成为了南非华人社区可靠的安全保障。
尽管这些警力与中国驻南非大使馆的联系(如资金支持等)也遭遇了南非社会的一些质疑,但南非警方目前依然在持续与华人警察进行合作。
“黑与白之间”:南非华人群体的困境
在这场平等法院诉讼中,杜省中华公会和其他40个组织正寻求对12名被告人进行包括刑事指控和社区服务的严厉制裁。杜省中华公会称,被告人的评论构成了南非“平等法令”中的仇恨言论、骚扰和不公平歧视,该法强制执行南非宪法对个人和群体权利的庄严保护。
杜省中华公会副主席弗朗西斯莱洪对《南华早报》说:“我们觉得那些言论是充满仇恨的,它剥夺了我们的尊严,贬低我们的人格,我们已经从过去的(南非)立法中尝到过这种滋味了。首先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然后是历届殖民政权,再然后是种族隔离政权;南非华人在它们之下都遭受了具有歧视性的法律和态度。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对这件事情如此认真。”
“白人专属区域” / Pinterest
事实上,南非历个政权在过去对于不同种族的歧视性政策,还在持续导致着华人群体边缘化的现状。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南非华人群体开始游说政府,试图获得在其他族裔社区中生活的权利。他们认为,南非的华人社区太小,无法维持自己的独立社区,无法通过相互交易来生存。
最终,由于数量少而广泛分散的华人创建单独居住区域的成本高昂,政府妥协了。南非华人得以豁免于部分“种族隔离法”,被允许在某些地区生活和工作,但需要得到周围白人社区的批准。南非华人就这样创造了种族隔离中的第一个混合种族社区。 1970年8月19日,南非华人被官方政府划定为所谓“荣誉白人”,可以与白人出入于同样的餐厅、酒店,和娱乐场所等。
南非的中国城 / Quartz
而在种族隔离政权倒台后的2008年,华人又被归为“黑人”。
南非高等法院裁定,1994年以前成为南非公民的南非华人及其后裔属于“以前处于不利地位”的人,因此有资格在黑人经济赋权(Blcak Economic Empowerment)和其他平权法案(Afirmative Action)下受益,并将影响约2万名南非华人。
然而这样的裁决遭到了强烈的公众抵制。南非各大媒体以“现在华人又想变成黑人了?”等标题讽刺并指责南非华人群体享有了不当好处。但事实上,大众的愤怒,是因为不希望看见本已通过商业贸易在南非积累了许多财富的华人群体,再次享受到更多的经济优惠。
正如这一次的仇恨言论案被告者之一的言论,“南非需要赶走华人,我们不需要他们。他们偷走了本属于我们的工作、赚钱机会、狗、犀牛,以及现在的驴。”
在经济持续下行的南非,前来投资和经商的华人移民,往往在他人眼中成为了导致南非经济与民生问题的罪魁祸首——将经济问题归结于初来乍到、语言不通、暂未融入的新移民似乎在近年来成为了全球各国的常见现象。而迫于这样的经济与社会双重压力,许多新一代南非华人已不得不考虑起离开南非的可能。
南非的安全状况堪忧,2015年,全非洲华裔枪械总会对当地华人进行实弹射击训练 / 视觉中国
案件本身也同样不容乐观。被告多次称原告没有及时呈现物证,种种法律与技术问题也导致案件迟迟无法开庭审理。 杜省中华公会的伊斯梅尔向法庭申诉,被告人的滥用延迟简直堪比二战时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他们试图将案件审理的日子一拖再拖,而受害者们已经等了两年。
杜省中华公会主席彭欧文在诉讼开庭时表示,再次听到反华言论与两年前一样令人受伤,“那些话就像是我们背后的匕首。承受这些很痛苦,但我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过程。”
“言论自由的边界”:
仇恨言论应当被保护吗?
在不少国家,仇恨言论并没有成为言论自由中的特例,依旧受到宪法的保护。例如在美国,最高法院规定,除非言论中含有可能影响他人安全的实质性威胁,否则即使言论本身带有仇恨性,也受到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的保护。
2016年,美国一名国会议员参选者打出了含有仇恨言论的广告:“让美国再次白化” / 网络
在有种族冲突历史的国家,如黎巴嫩和南非等,禁止仇恨言论的法律却颇为普遍。
南非宪法第16(2)条禁止了仇恨言论,该条款被认为符合宪法第16(1)条“对言论自由”的保障:因为前者指出,后者无法扩展到基于种族、民族、性别或宗教的仇恨宣传或煽动伤害他人。南非人权委员会诉自由阵线案件就是仇恨言论的例子。南非人权委员会认为,自由阵线“杀死农民,杀死布尔人”的口号因为涉及宣扬杀害特定族群而确实构成宪法中所禁止的仇恨言论,因此不受到宪法对言论自由的保障。
不过,惩罚仇恨言论或许也不是推动种族平等与和平的最有效方式。在南非,即使在种族隔离政权倒台多年后,各个族裔间也并未产生太多居住区域、社会经济水平、或文化上的实质性融合。黑人、白人、华人往往仅能在本族裔的社区和人际网中生活,这样的“自给自足”导致不同族裔间相知甚少。
而日常生活中缺乏接触引发的偏见、误解、和主观臆断往往是滋生种族仇恨的主要原因。因此,参与此次诉讼的华人沃特接受《中非报道项目》采访时说,在惩罚种族歧视者的同时,南非也应致力于推动跨种族交流,给予不同族裔足够了解他人、坦诚相待的机会,为其和谐相处创造环境:“我和许多南非华人还有其他更多少数族裔一样,出生在这里,南非是我的国,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