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急诊科女医生杨文被害之后:跪着的医生,治不好站着的中国病人(视频/组图)
有一位医生,在接到紧急手术的电话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
病人是个小男孩,他的父亲看到医生立马失控大喊:“怎么这么晚才来?不知道我儿子正在危险中吗?怎么一点当医生的责任心都没有?”
医生抱歉地说:“对不起,刚刚我不在医院,接到电话就马上赶来了,你冷静一下。”
“冷静?如果手术室里躺着的是你儿子,你能冷静吗?如果现在你儿子死了,你会怎么样?”
医生黯然:“我会祷告,我们从尘土中来,也都归于尘土,祝福是主的名字,请为你的儿子祈祷吧。”
男孩父亲愤愤不平:“当一个人对别人的生死漠不关心时,才会这样说。”
几个小时后,手术完成,医生疲惫地走出手术室。“手术很顺利,你儿子得救了!”没有等男孩父亲答话,医生便匆匆离去。
“他怎么如此傲慢?我还没来得及问儿子的手术情况呢,这么几分钟都等不了?”男孩父亲转身对一旁的护士抱怨。
护士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他儿子昨天在交通事故中身亡了,我们叫他来为你儿子做手术时,他正在去殡仪馆的路上。现在你儿子活过来了,他还要赶去参加他儿子的葬礼。”
这个故事,就是当下中国医患关系的真实写照。
01
12月24日,民航总医院急诊科副主任医师杨文,没有等来今年的平安夜。
当天上午6点,杨文在自己的办公室,被一位患者家属割颈谋杀。
凶手的残暴和旁观者的冷漠如同撕裂大地的裂谷,对比鲜明又触目惊心。
一位参与抢救的医生说:“医院的急诊科门口停着7辆警车,抢救室现场有大量血迹,杨文医生躺在抢救床上,满身是血,颈部有多处刀伤。
其中一刀砍断了右侧颈全部肌肉,砍断了食管、气管、颈内静脉、颈总动脉,和通往身体的神经,连颈椎骨都断了。”
2019年的圣诞,没有圣迹降临。
杨文医生的前同事,一腔悲愤,复述了事件的前因后果。
“距离我的同事、我的战友杨文医生遇害已经三天了。我经历了这件事从头到尾的过程,我清楚一切的前因后果、一切的细节。为什么我一直不发声?!
我麻木了周围人对我们死活的麻木,我悲愤于社会大众对我们的偏见和仇视,我们临床一线底层的呐喊在人心的旷野上,震荡不出一丝的声响,不然何至于一次次的暴力伤医杀医事件屡见不鲜。
但这一次,我不想沉默了。
第一个问题:病人的诊治经过。患者95岁老年女性,脑梗塞后遗症,长期卧床鼻饲营养,生活质量不高。12月4号杨文医生首诊的,病人来时呕吐、纳差、意识不清,家属签字拒绝一切检查,仅要求输点液,但是输液后病情无改善好转,几个家属就认定是杨文医生输液给输坏了。
之后我们努力说服家属同意检查,证实病情本就不乐观,老太太全身重症感染(胃肠道、泌尿系、肺部)并伴有心衰、心肌损伤,加上基础病多、高龄、自身免疫功能低下,治疗效果不好预后差是肯定的。我们和家属交代病情,完全没办法沟通。
他们一家子不接受疾病不接受死亡,每天都会因为一点点的病情变化和怀疑我们的用药,不停的吵闹、辱骂、威胁,我们建议病人转院,建议家属走医疗鉴定,都不同意。他们就在抢救室天天跟我们干架,小儿子尤其极端和情绪化,总说老太太死了,我们谁都别想活。半个多月,我们上班都是忍气吞声、胆战心惊。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不联系病人住院。就一句话,天天犯浑的一家人,谁敢接诊收治?!
第三个问题:明明知道一家子犯浑,你们没有安全意识么?!我们有,我们谨小慎微的伺候,我们向上反应了,科里医院都记录和备案了该患者及家属情况,也嘱咐我们注意安全。
可是就算警察事前来了,也没有用,就像家暴发生多少次,施暴者都可以冷笑面对,直到最后残忍的砍出那么多刀。
我悲愤于凶手的残忍,在杨文医生凌晨五点多伏案工作时,悄然于背后揪住她头发,扼住她颈部,连砍数刀,那都不是刺伤,那几乎是割头了。
多大的仇恨,要这么去发泄,治不好你家人的病,难道我们就不配活着下班么?!我们也上有老下有小。工作上我们竭尽全力,我们更希望治好所有的病人,但那不现实。
我寒心于周围的麻木,两个小时后,当我侥幸躲过屠刀,接手抢救室工作时。杨文医生就在我身旁,被冰冷的抢救着,她的热血还洒满了一地,空气中都是血的腥味,我经历过无数次惨烈的抢救,但这一次大脑完全空白了。
一屋子的抢救病人和家属明明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可是又假装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没有人安慰同情一下两个多小时前还救治他们的医生,没有人谴责行凶的那一床家属,他们只关心他们的治疗和住院,并且不停地催促。
凶手的其他家属冷眼旁观看着我们的慌乱、无措、难过。抢救室的电话没完没了的响,外面好事的媒体、个人,不停地打进来询问,他们不知道这部电话,我们还要打出去呼叫全院的救援。
直到昨天晚上,我还要继续给凶手的妈妈提供医疗服务,还不能对其他家属感情用事。因为病人死了家属不满了,舆论会说我们发泄情绪在无辜的患者身上。为了舆论,要让老太太好好地活,调集一切医疗资源,她成了“英雄的母亲”,活好了,反过来打我们的脸,舆论说你们早干嘛去了。
说了这么多,有什么用呢,太阳照常升起,我晒到身上可还是冷。她再也晒不到了。”
就在事发前不久,杨文医生曾发过一条朋友圈。
那是一个通宵抢救后的清晨,刚刚经历了一轮生离死别,心情低落的她无法抚平内心的暗涌,于是在丈夫的陪同下来到颐和园。
颐和园十七孔桥金光穿洞,可是杨文生命里的那束光,却永远熄灭了。
02
在中国,许多人对现代医学的认知,还停留在电视剧层面。
深夜急诊,病人命悬一线。疑难杂症,比预期还要危险。
全院专家会诊,一个被捧为神灵般的英雄医生挺身而出,决定放手一搏。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手术后,终于刀落病除,患者转危为安。
而诸如“心脏停跳六小时,医生按压三万次终于起死回生”、“四十多岁高龄肺移植产妇成功分娩”等等令人惊叹妙手回春的新闻,无一不在暗中推波助澜,改变了人们对于生老病死自然规律的敬畏,盲目以为在现代医学面前,一切皆有可能。
这种认知的恐怖之处就在于:把医生塑造成了神,好像只要想救、只要敢救,病人就一定能够救活。
万一不幸的现实降临,患者家属就会笃定:我的亲人死了,是你没有尽力,你要承担一切后果,为此付出代价也是理所当然。
这是杨文医生悲剧的根源,也是中国医患矛盾屡见不鲜的背后逻辑。
2012年,哈医大一院的王浩医生血染办公室时,是这样;
2013年,浙江温岭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王云杰医生被刺身亡时,是这样;
2016年,山东省莱芜市莱钢医院的李宝华医生被杀时,是这样;
2019年,甘肃省人民医院42岁的女医生冯丽莉倒在屠刀之下时,是这样;
还有曾无数次上演的,医生被病患家属殴打,被逼下跪时,都是这样。
每位医学院的学生,都曾在入学之时举起右拳,怀着神圣与崇敬宣读下面这段医学生誓词。
健康所系,性命相托。当我步入神圣医学学府的时刻,谨庄严宣誓:
我志愿献身医学,热爱祖国,忠于人民,恪守医德,尊师守纪,刻苦钻研,孜孜不倦,精益求精,全面发展。
我决心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
可是现实呢?
多少医生怀着一腔热血踏上行医之路,最后却命丧于自己的信仰之下?
上海瑞金医院急诊科主任毛恩强有句话说得特别好:
“医患之间本应没有矛盾,医患是同盟,我们共同的敌人应当是疾病。”
我有一位学医的同学,曾经跟我开玩笑说:学医本就是逆天而行,死在路上很正常。
他说得很轻松,我却陷入久久的沉默。
一百年前,鲁迅说:学医救不了中国人。
一百年后,言犹在耳,字字惊心。
03
现代医学的真实处境,到底如何?
纪录片《人间世》,曾为我们掀开幕布一角。
24岁的小伙子邹磊,在生日那天吃了变质海鲜,多个脏器中毒衰竭。
送到上海瑞金医院时,已经奄奄一息。父母一个劲地哀求医生:
“救救他吧,他才24岁啊。”
急诊科主任毛恩强诊断后说:“唯一的可能,就是做血液透析。”
血透可以净化病毒,但也可能因为应激反应加重病情。
能不能救回来,是与老天的一次生死豪赌。
邹磊的父母同意了。
血透后,邹磊病情转向稳定。可刚一稳定,就出现应激性溃疡,小伙子瞬间失血1000毫升。
“赶快输血。”“没血了。”
“赶紧找血库。”“他们不给。”
“告诉他们,我们在抢救病人!”毛恩强抬高嗓门,但很快,他坐到电话前,央求血库兄弟:
“给4个单位吧,怎么样?他才24岁,24岁啊!”
血库终于调来了救命的血液,一点一滴输入邹磊体内后,血氧饱和度上来了。
可好景不长,病情又急转直下,邹磊全身大出血,整个抢救的过程,宛如一场战役。
5个小时之后,邹磊走了,一个24岁的鲜活生命就此消失。
手术室里,弥满了沉默的遗憾。家属等候区,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嚎。
导演周全说:
“医院希望我们不要再拍那种一定可以妙手回春的片子,一定要讲清现代医学的可为与不可为。
很多时候,即便医生拼尽全力,也无法把病人从死神手里夺回来,哪怕是在上海瑞金这么牛的医院。”
《人间世》里的另一位医生,急诊科大夫车在前有一回48小时没合眼。
3个病人,抢救过来2个,还有1个无力回天。
从手术室出来,车在前不知如何面对镜头。他拼尽了全力,没犯下一个失误,可还是失败了。
快累瘫的他,离开病床前,还在替逝者擦干净身上的血迹。
可即便如此,他依然遭遇了患者家属的拳头。
“如此尽心,还得不到理解。没有什么比受了委屈欺负,还要给对方道歉更让人心寒了。”
这才是真实的医院,一个全世界最能窥视人性阴暗的地方。
瑞金医院心外科主任赵强的微信签名是:每天都要开心。
他的开心,不是我们的开心,而是每天都要做开心手术。
2015年,赵强做了700多台手术。每台手术下来,衣服都可以拧出水。他说:
“希望大家知道,每个病人,医生都会倾尽全力,但也要理解,总有一些医学无法达到的地方。”
医学不是巫术,救死扶伤不是起死回生。
尽人事,听天命,是医生,更是病患和家属亟需学会的人生一课。
04
文学家夏衍临终之前,秘书曾跟他说:我去叫医生。
重病的夏衍纠正了他:不是去叫,是去请。
反观今天,医患关系空前紧张的背后,是中国医生短缺的连锁反应。
仅拿儿科为例,据2017年《中国儿科资源现状白皮书》介绍,最近3年中国儿科医师流失人数为14310人,占比10.7%。
当前中国儿科医生总数约10万人,却要服务2.6亿0-14岁儿童,平均每2000名儿童才能拥有1名儿科医生。
上海新华医院小儿内科主任朱晓东说:
“我每年想要招一些年轻的医生真的好难。我这个科室有8个名额,只有1个人来报名。”
《人世间》的结尾,一个小男孩说:
“长大了,我也要当医生,因为可以把别人的病看好。”
正视现代医学的边界,维护医护群体的尊严,别等到没人敢做医生,才发现自己有病无医:
不止生理上的病,也包括心理上的病。
回到杨文医生的悲剧里,我看到的现实是:
跪着的医生,治不好站着的中国病人。
英国诗人约翰·多恩有一首名作,《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可以自全。
每个人都是大陆的一片,整体的一部分。
如果海水冲掉一块,欧洲就减小,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
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