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继父向我吐口水！”五位亚裔美国人讲述那些年遭遇的歧视（组图）

拥有“世界民族大熔炉”之称的美国，近期并不太平。

自从2020年3月以来，美国出现近3800起自我报告的针对亚裔的暴力事件，分别来自47个州和特区。至于没有被报告的案件还有多少，不得而知。

针对亚裔的种族主义在美国历史上并不鲜见，但是，前任政府的反移民政策，以及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和其他国家领导人对“中国病毒”和“功夫流感（Kung Flu）”等语言的使用，无疑让亚裔美国人，尤其是华裔，成为了新冠病毒的替罪羔羊。

对亚裔的歧视今年以来达到了新的顶峰，美国各大城市爆发了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从地铁站里被裁纸刀划伤脸颊的61岁菲律宾裔老人，到在马路上被喊“滚回去”的25岁韩裔女子，再到西雅图唐人街被硬物击中后鼻子骨折、牙齿碎裂的日裔妇女，亚裔一直在承受着无端的攻击。

当地时间3月16日，美国亚特兰大3所按摩院发生连环枪击案，造成8人死亡，其中包括6名亚裔女性。根据警方报道，21岁的嫌疑人罗伯特·亚伦·朗称，枪击事件不是出于种族动机，而是因为他有“性瘾”，而开枪是为了消除按摩院内的“诱惑”。

这一次，人们终于发出了“必须采取行动”的呼声。

上周末，全美各地都纷纷举行了抗议活动，号召停止对亚裔美国人的暴力行为，立法者们也在敦促通过立法，更好地追踪和遏制仇恨犯罪。

当地时间3月20日，美国总统拜登公开谴责了针对亚裔美国人的“激增”的仇恨犯罪。“我们的沉默是同谋。我们不能成为同谋。我们必须大声说出来。我们必须采取行动。”

3月18日，中国外交部针对亚裔和华裔被仇恨攻击的事件回应称，过去一段时间，美国国内针对包括华人华侨在内的亚裔歧视现象层出不穷，相关暴力犯罪事件屡屡发生。中方对此深表关切，美方应采取切实措施，解决好自身的种族主义问题，维护和保障在美中国公民的安全和正当权益。

近日，五位亚裔美国人讲述自己的经历，呼吁人们重视种族歧视问题，停止对亚裔的仇恨。

“他曾是我的父亲，现在不再是了”

讲述者：乔琳，15岁，高中生，父母来自中国

15岁的高中生乔琳，在美国南加州出生、长大。她的父亲来自河北唐山，母亲来自南京，20多年前一起从中国来到美国留学，并在这里定居。

乔琳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母亲之后又嫁给了一个保加利亚白人男子。乔琳对新京报记者说：“在2019年之前，我的生活都还不错，但是随着疫情的到来，情况开始变糟了。”

乔琳称，从2020年4月左右开始，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导致美国国内反华情绪高涨，她的继父也深受影响，经常会对中国人进行言语侮辱。乔琳说，她和妈妈一开始都会尽量无视这些言辞，但他几乎每天都这样说。

乔琳说：“这个人从我3岁起就抚养了我，对我而言，他一直是我的父亲——直到某一天，他不再是了。”

一次最坏的情况是，乔琳的继父向她的脸上吐口水，并高喊着她就是新冠病毒的病因，让她滚回自己的国家，哪怕他清楚地知道，乔琳出生在离家不到20分钟车程的南加州的医院。

母亲和乔琳的继父还育有两个孩子，一开始只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因为她不想让孩子们再在一个缺少父亲的环境下长大。母女两人都忍受了一段时间。然而，乔琳说，母亲面对的情况比自己所遭受的还要激烈。

乔琳向新京报记者提供了一段语音备忘录，从中能清楚地听见一个男人对着一个女人用英语大吼大叫，“你们带来了新冠病毒，滚出我的房子，再也不要回来了！”

目前，乔琳的母亲已经与继父离婚，并在去年7月搬出了房子，带着乔琳一起生活。而母亲和继父一起生养的两个孩子，一半时间和妈妈待在一起，另一半时间和前继父待在一起。

“母亲和我搬家后，我一直试图清除掉这段记忆。直到几天前，我才意识到，这就是对亚裔的仇恨犯罪。”乔琳说。

通过这次事件，乔琳说她第一次直面来自世界的“纯粹的仇恨”。“这件事真的使我长大了，我学会将自己的感受划分开来，并努力忘记让我痛苦的事情。”

乔琳也说，自己之后的行事会更加谨慎，并表示绝不会再允许别人对自己说出可怕的话，也不会再沉默接受一切。

乔琳所在的社区目前情况尚好，没有出现过重大的袭击事件。对于持续上升的亚裔仇恨犯罪案件，乔琳说，这些数字目前引起了很大的关注，但这大部分都是全年的数据。“令人吃惊的是，主流新闻媒体只有在数字如此庞大的情况下才肯报道它。”

即使疫情结束，乔琳也认为，仇恨仍会存在，但是仇恨犯罪或许不会那么频繁。

在曾经的中小学时期，乔琳有时也会因为自己的亚裔身份，被同学四处追逐和嘲笑，还被称为“玲玲”。（该名字在美国带有侮辱性质，是故意模仿中文发音的行为，经常被用来嘲弄中文使用者和华裔）

“不过，这些都不是特别严重，我也没有遭受过身体上的攻击。这些只是亚裔美国人在美国成长的典型经历。”乔琳说。

创建播客节目为自己发声

讲述者：Tony Khuth，32岁，保险公司雇员，家人来自柬埔寨

32岁的Tony Khuth在明尼苏达州的罗切斯特出生并长大，目前在爱荷华州工作，是一家保险公司的雇员。他的家人是来自柬埔寨的难民。

Tony告诉新京报记者，当自己的家人们最初以难民身份来到美国时，他们被安置到低收入社区。上世纪80年代，一些年轻男孩形成的帮派团伙在社区不断对他们发动攻击，这使得全家不得不从加利福尼亚州搬到了明尼苏达州。

“我们真正经历的是，别人将我们视为微不足道的存在，”Tony说，“我们很难找到真正有意义的工作。别人说我们经常失业，那是因为这就是他们对待我们的方式。”

当新冠病毒开始在美国肆虐的时候，Tony开始注意到来自周围人的区别对待。有一次，Tony在美食广场轻微地咳嗽了一声，并且用肘部护住了自己的口鼻。尽管如此，当时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女人立即往后退去，并且说：“不，我不想染上亚洲病毒。”

近期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给Tony带来了巨大的精神压力。Tony说，他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这样的氛围使他终日被恐惧包围。他还有一个年迈的母亲，而他现在十分担心她出门会遭遇不测。“我们现在正在经历的一切并不新鲜，这只是一个现实。”

随着社交媒体的蓬勃发展，Tony认为，诸如Facebook之类的社交平台，能给亚裔群体一些发声的空间，而他自己也在各大社交媒体上非常活跃。但是，创建一个能积极发声的环境依旧非常困难。Tony说，仍然没有人把他们认真当回事。

不过，Tony还是努力为自己发声。他创建了一个播客节目，向人们呼吁重视目前种族歧视的严重性。“只有当有人被谋杀了，人们才能意识到问题……我希望每个人都可以更主动。”

Tony的播客节目，致力于代表柬埔寨裔美国人，反对针对亚裔的种族主义，分享自己对于文化、政治以及每个人独特“交叉身份”的追求和理解。节目刚刚起步不久，播出了4集，已经拥有了大约120个听众。

Tony说，他创建播客节目，是为了让大家的思想更加积极主动。虽然这种主动也许会与亚裔从小所接受的“明哲保身”的传统观念背道而驰，Tony仍希望人们能在公开的社交平台上发帖表明自己受到了攻击。

“虽然这很难做到，而且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但是我开始注意到，在我的社区中，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分享。”

Tony认为，最有效的保护措施就是建立社区意识。BLM黑人运动之所以成功，就是因为主流媒体广泛报道，造成了很大的反响。而现在，亚裔也在经历着仇恨，但是还有太多的袭击没有被报道。Tony称，种族主义不会随着疫情的消失而消失，但是他希望情况能有所好转，希望所有人都拿出勇气公开自己的经历和遭遇。

Tony的播客节目简介上写着这样一句话：“有时候，你必须要开拓自己的路，因为路还不存在。”

枪击案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讲述者：Tracy Liu，31岁，驻美记者，家乡江苏常州

“亚特兰大的凶杀案对于很多人来说，应该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Tracy Liu对新京报记者说。

Tracy是驻美记者，今年31岁，家乡是江苏常州，2015年来到美国南加州大学读商科研究生，因为觉得美国的教育资源很有吸引力，Tracy毕业后选择留在美国，目前居住在得克萨斯州的首府奥斯汀。

从上学开始，Tracy就经历过歧视，虽然没有严重的肢体接触，但是会遭受一些带有轻蔑性的言辞。比如，如果和美国人一起合作写作业，组员总是会说起中国人爱抄袭，并且提醒Tracy，“你可能不懂，我们在美国不能抄袭。”

搬到得州以后，由于该州的特朗普支持者较多，再加上州长在3月份发布的废除强制口罩令，很多人都对戴口罩一事十分反感。Tracy几乎不出家门。在外面的世界，被扯口罩、被吐口水、被喊“中国病毒”的案例比比皆是。

在得克萨斯州的圣安东尼奥市，一家拉面店的亚裔老板在接受CNN采访时，提到自己反对废除强制口罩令，却因此遭到了种族主义者的涂鸦袭击。老板称，威胁一直在“加剧”，他将不得不离开圣安东尼奥市。

Tracy表示，这些事情在得州确实比较常见。尽管很多人可能都曾遭受攻击，但都算是比较轻微，大家都忍下来了，也一直在安慰自己，“都会好的，都会过去的”。直到亚特兰大枪击案的发生，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地时间3月16日，美国亚特兰大3所按摩院发生连环枪击案，造成8人死亡，其中包括6名亚裔女性。根据警方报道，21岁的嫌疑人罗伯特·亚伦·朗称，枪击事件不是出于种族动机，而是因为他有“性瘾”，而开枪是为了消除按摩院内的“诱惑”。

Tracy说，把亚裔女性当成一种“诱惑”，是非常令人屈辱的看法。而这样一种明显带有种族歧视性质的行为，却被摆在台面上说出来，让她深感震惊。

尤其是佐治亚州一名警长在发布会中曾经公开表示，枪手经历了“糟糕的一天”。这一说法更是引起了公愤，之前积攒的情绪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在游行抗议现场，很多人都哭了。

作为记者，Tracy曾经亲眼目睹并且记录了去年的“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BLM）。她说，在经历了BLM运动之后，大家都在期望整个社会可以意识到种族歧视问题的严重性。

但是警方发言人的言辞以及个别媒体对于凶手的描述让人感到失望。大家开始意识到，亚裔被歧视这件事并没能在社会上引起普遍的共识。

“得州这边很多人都打了疫苗，餐厅也在重启，我认为疫情快要结束了，但是我觉得很多仇恨犯罪未必与疫情有关。”Tracy认为，仇恨犯罪真正的原因可能是更深层次的，比如经济衰退令人们丢了工作，生活陷入困境，于是他们把仇恨发泄到了无辜的人身上。

美籍苗裔的困境：政府官员煽动种族攻击

讲述者：Mia Foster，38岁，美籍苗裔全职妈妈，父母来自老挝

苗族裔美国人是美国一个亚裔族群，主要来自老挝、越南、泰国和中国南方，大多数人是越战后来到美国的。据美籍苗裔人口调查组织的数据，全美苗族人口大多数集中在加利福尼亚州和明尼苏达州。

38岁的Mia Foster，一位有着三个孩子的全职妈妈，就是美籍苗裔的一员。她的曾祖父来自中国南方，父母都是老挝人。自小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她，目前生活在加州的埃尔克格罗夫，与邻里一直相处和谐。

2020年6月，在反亚裔的仇恨困扰着全美时，社区中不熟悉苗族的成员，包括一些政府官员，都开始散布关于苗族不实的传言。他们认为苗族文化有着“控制力强并且吓人的体系”，苗族群体被形容为“帮派”，许多人被要求“回中国”。

仇恨在2020年9月29日晚上的活动中达到了高潮。Mia称，当时，苗族社区的数十名成员聚集在一起，抗议当地政府官员辛格·艾伦煽动社区的种族攻击。

当天晚上多名目击者看到，一名抗议的反对者，开车穿过抗议者聚集的停车场并摇下车窗，对着一群亚裔抗议者大喊：“愚蠢的亚洲人！”随后，他将车撞向了人行道，当时几个苗族老年妇女和一个8岁的孩子正站在那里。

苗族妇女们立刻跳开，以免受到伤害。8岁的男孩也被吓了一跳，迅速行动起来。后来这个男孩说，经过这次事件，他“一生都会留下心理阴影”。Mia说，尽管她当时正好背对着人行道，没有亲眼目击全过程，但是她仍然清楚地记得目击全过程的朋友们脸上惊恐的神情。

Mia称，大家随后联系了当地的警方，但是最终并没有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我们城市大约有10万到17.5万人口，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社区中的种族主义有这么猖狂。我们的城市实际上是非常多样化的，而且我们也为我们的多样性感到自豪。但是现在看到这一切，真是令人失望，我们的未来还任重道远。”Mia说。

亚裔遇到麻烦，往往因为内敛的文化而选择沉默。美籍苗裔也不例外。Mia说，苗族群体往往趋于被动，只是想管好自己，避免麻烦。“在这种情况下，这就是伤害我们的地方，因为现在我们已经成为了目标。”

Mia在去年夏天成立了一个非营利性组织，希望提高人们对城市社区中种族歧视问题的认识。她和她的组织成员将对社区开展教育活动，让更多人了解苗裔群体。同时，他们还在继续努力追究民选官员发表不实言论的行为。

据CNN报道，在亚特兰大枪击案之后，美国总统拜登曾经公开谴责针对亚裔美国人的“激增”的仇恨犯罪。

Mia说，尽管她非常感谢拜登的发言提高了社会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但这并不意味着社会就会有所作为。她觉得，主流媒体的报道才能真正为他们的群体带来帮助。“我认为在这个时间点上，这将比总统所要做的任何事情都具有更大的影响力。”

美国教育系统中也存在种族歧视与不公

讲述人：Helen Li，40岁，教育工作者，家乡湖南湘潭

种族歧视不仅存在于表面的言语或肢体虐待，也存在于人们根深蒂固的思想中，反映在人们的举手投足中，甚至是教育系统中——教育工作者Helen Li这样认为。

今年40岁的Helen，老家是湖南湘潭，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目前与美国人丈夫和两个孩子生活在美国马萨诸塞州。

Helen曾经在美国的公立学校担任老师，在她看来，美国教育系统中存在的不公平现象，并不是指老师对亚裔学生或家长直接的辱骂或攻击，而是潜移默化的行为和态度。

美国本土老师对亚洲文化的不了解，甚至是误解，会导致他们无法理解每个亚裔家庭的多元化和层次，因此很难培养好孩子，甚至可能会给孩子造成心灵上的打击和伤害。比如，当亚裔孩子在学校遇到困难时，美国老师会以自己的主观意见揣测孩子们的想法，而不是认真去聆听孩子们自己的说法。

Helen表示，之前自己教书的时候，看到同事开家长会，会把一个大大的闹钟放在家长的桌子面前，以便随时提醒家长，自己的时间有限。

亚裔家长会习惯性地认为，不要耽误老师时间，自己原本想说的话，可能也就不说了，却因此丧失了跟老师深度交流的机会。Helen曾经亲眼目睹，有亚裔家长想与老师交流问题，被婉言拒绝。而当美国家长找上门来时，老师们却非常热情并且欢迎。

同时，美国老师们对亚裔家庭，尤其是中国家庭的“隔代性”也并不了解。Helen说，他们根本不知道一个孩子可能还会有其他4个老人（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的照顾。他们只是片面觉得，每天早晨开车送孩子来上学的人就是带孩子的那一个，便会因此怀疑孩子是不是没有得到足够的照顾。

Helen表示，很多老师与家长和孩子的交流基于这样的假定和基础，这就是一种不公平的行为。“可想而知，当一个根本不懂得我们文化的老师，用他们自己的标准来看我们的孩子时，距离会有多远。”　　Helen心目中的教育工作者需要有奉献精神，愿意为了学生的利益去牺牲，但是，并不是每一个老师都愿意付出牺牲。

目前，Helen正在自发地为各个学校的老师和教授做多元化培训，告诉他们怎么样更好地了解中国学生和亚洲学生，同时也在通过不同的组织，从文化角度出发，让老师们更好地了解现在亚裔家长和孩子所处的困境。

Helen说，在她站出来发声之后，很多家长也被激发，分享了自己在教育系统里的遭遇，很多委屈都让人心痛和落泪。

面对近期愈发严重的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现象，Helen表示，其实歧视亚裔现象是长期以来一直存在的问题，只是最近从一个稍许缓和的趋势走到了相对极端的趋势。

“如果我们更主动地维护自己的权益和尊严，可能就不会有更加极端化的现象了。现在的种族歧视，完全提升到了一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非常气愤的地步。”Helen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