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奔赴波乌边境：德国华人帮助乌克兰难民实录（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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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俄罗斯入侵乌克兰的消息传来时，德国华人老苏*正在瑞士和朋友在一起。

“当时我第一反应就是，难道真的战争就这么来了吗？硝烟就开始逼近了吗？我要回去，回到德国，看我能做什么，”老苏说。

三月初，德国政府宣布不分国籍地接收逃离乌俄乌战争的难民，与此同时，大量难民开始涌入波兰等其它欧洲国家。

根据联合国的最新统计数字，已有超过一千万人在这场战火中流离失所，390多万人逃离了乌克兰，其中230多万人前往了波兰。

在德国居住了近20年的老苏觉得单单捐款是不够的。于是，他决定从法兰克福驾车一千多公里到波兰和乌克兰边境，帮助逃离乌克兰的难民。

3月17日，他和家人告别后驾车上路了。

德国华人老苏驾车1400公里前往波乌边境接送乌克兰难民。(Supplied by Su)

波乌边境之行

有着20多年在欧洲带旅行团经验的老苏为波乌边境之行做了充分的准备：气垫床、几条毛毯、几条被子、水、食物，还有德国的雷司令葡萄酒，准备分给难民和志愿者。

联合国难民署的数字显示，目前已有390多万人逃离乌克兰。(Source: UNHCR)

临行之前，他一方面托人跟德国移民局确认接收难民的手续，另一方面约好居住在海德堡的朋友，他们愿意收留他接到的难民。

“如果我不去做，我会后悔一辈子。我代表的不是我一个人，我代表的是我们这张中国脸、华人的脸。代表我们华人在这个时候也能够像他们当地人一样，做出一个人的正常反应，去帮助这些无家可归的人，”老苏说。

“我就想去看看，如果有同胞在边境要帮忙，或者有最需要帮忙的那些妈妈和孩子还有老人，我能够提供四到六个人的位置。”

傍晚时分，高速公路进入捷克路段后，老苏看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车队越来越多：车后都贴着打印出的红十字标志，车身上贴着援助乌克兰的标志，和他驰往同一方向。

“一开始很轻松，没有战争气氛，越到边界的时候，挂着以色列国旗的车，大的奔驰，德国来的、英国来的，都在那条高速上往前奔，都贴着‘我们和乌克兰站在一边’的支持乌克兰的标志。”

老苏只带了个小鼹鼠玩具，鼹鼠的帽子是乌克兰国旗的黄色和蓝色。

“我追上车队，和他们打招呼。我拿小鼹鼠一挥，他们都知道我的意思，都跟我竖起丘吉尔的标准手势（V型）‘胜利’。”

高速公路上奔驰着很多车辆开往波乌边境方向。(Supplied by Su)

两座边境小城

一直往东开了1400公里后，老苏于次日凌晨三点抵达波乌边境小城梅迪卡（Medyka）。这个人口不到3000人的波兰小城位于乌克兰西部最大城市利沃夫（Lviv）以西85公里处，已成为乌克兰难民逃离战火的最大规模的过境点。

当时的气温在零下17度左右，老苏蜷缩在车上睡了四五个小时，八点半就来到了设在一个学校体育馆的乌克兰难民中心。这里的难民都已安置妥当，老苏听到里面很安静。门口有警察守卫，外人不得入内。

没有看到大批难民的景象，老苏向警察询问救援接待处，并得到了耐心地指引。几经问路，老苏最终找到了距离梅迪卡七八公里远的普热梅希尔（Przemysl）难民中转中心。

这是一个由英国连锁超市Tesco改建的难民中转中心，超市内的购物走廊已经全部移除，改为一张张安置难民的临时床铺。来自乌克兰的难民在这里注册登记，然后再转往后方。

原本古老而安静的普热梅希尔市，如今已成为波乌边境人道主义援助最关键的地点之一，因为乌克兰人可以从利沃夫搭乘火车抵达普热梅希尔站，也可以从利沃夫乘坐公共汽车、出租车或步行抵达。

据报道，截至3月11日，约有35万名难民抵达这个约有6万多人口的边境城市。

由Tesco改成的难民中转中心门口停车场上停着很多辆挂着欧洲各国车牌的大巴。(Supplied by Su)

在难民中转中心，老苏看到原本属于超市的停车场现在停满了欧洲各国来的志愿者的大巴车和小汽车，现场有钢琴弹奏，有小丑表演，还有大量志愿者和警察在有条不紊地工作。

他目睹到现场一排排衣服和一堆堆日用品，显示出各国援助的物资非常充裕。

“从狗粮到女人用的卫生巾，到小孩子的推车、坐垫、老人家或残疾人的推车，都是民间的志愿者成堆地放在那里，”老苏说。

据老苏介绍，接难民的志愿者首先要在中心注册，包括登记身份证件、驾照、车牌信息、接送难民目的地、安置能力等等，填好网上的电子表格，发送给官方的救援中心。然后每个人会领到一条绿色的绷带，老苏拿到的绷带编号“TO09”。

“现场的帐篷里挤满了像我们这样想帮助他们的人、各地赶来的志愿者，”老苏说，“结果那天太多人做这件事情了，系统崩溃了。我等了一天都没有回复的短信。”

被难民婉拒

难民在梅迪卡过境。(Supplied by Su)

在梅迪卡边境口岸，老苏看到一群群乌克兰难民走下大巴，穿越铁丝网，入境波兰。

“我一定要看到真实的情况，所以我找到了，一幕一幕很感人的情景，”老苏说。

“军人抱着狗还有刚出生的小孩，推着老人家和残疾人，从那边默默无闻地到这边境内来……所有乌克兰的人，能够打仗的或者不愿意撤退的人，都留在了他们的国家。”

当天晚上，老苏回到难民中转中心停车场继续等待，有当地志愿者出主意建议他去普热梅希尔火车站接难民，表示有大量的难民是通过火车撤离的，那边的接待人员可能不够。

普热梅希尔火车站有大量从乌克兰利沃夫撤离的难民。(Supplied by Su)

老苏立即拆了一个白色纸板，用马克笔连写带画，做出了一块表示可以接两个大人三个小孩的招牌。他已经联系好了送到海德堡的张大哥家住宿，张大哥家旁边就是外国人管理局。

在气势宏伟的普热梅希尔火车站，老苏看到火车进站，“乌泱乌泱的难民从火车上下来”，然后被引导到难民登记点拥挤的候车室进行登记。老苏举着牌，有些难民就问他，是不是去德国。老苏说，一些难民有很多需要，大多是去投靠亲戚朋友的——有的要去杜塞尔多夫，有的去汉诺威，有的去柏林。

老苏表示，在普热梅希尔火车站，先后有三到四个乌克兰家庭本来都很高兴想跟他走，并再三确认他不收钱，但是一张提醒的小纸条让她们改变了主意。

“我就带[她们]到工作人员那里去，开始登记我们双方的护照等证件，结果那个工作人员看到我是一个华人面孔，就拉了个小纸片，黑色写着白字，上面就一句话：’人贩子，小心‘，给她们看，“老苏说。

老苏说，这些乌克兰难民的德国亲戚朋友原本正在和她们视频通话，非常感谢有人志愿把她们一路送去，但看过老苏的相貌以及工作人员友善提醒的小纸片后，都纷纷婉言谢绝了坐老苏的车。看着周围那些难民半信半疑的神情，老苏感觉“特别遗憾”。

“但是我相信一定会有人跟我走。”

“她们信任我”

遭到几个难民家庭拒绝后，老苏有点“灰心丧气”。之前生怕想搭车的难民太多，自己的车载不了，结果发现没人愿意跟他走。老苏决定不放弃，再开车回到难民中转中心看看。

已是晚上十点多，天气特别冷，还有好多人在等着接难民。老苏看到更多乌克兰难民陆陆续续抵达中转中心。超市外面，志愿者们燃起了篝火。一个波兰志愿者一直在帮他找人。还有逃难的儿童隔着玻璃和老苏玩躲猫猫，令老苏非常感慨。他的理想帮助对象是乌克兰妈妈带着几个孩子，他认为这样的妇孺是最需要帮助的。

“[这些孩子]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以为在玩一场游戏。”

在普热梅希尔火车站婉言谢绝他的几个难民家庭也被接回到这个安置点。老苏看到她们对他点了点头。一些印度裔的波兰志愿者搭了帐篷，在寒冷的深夜煮汤、烤面包、煮咖啡，为人们驱寒果腹。

老苏说，其中一位和他聊天，问他是不是从德国过来的中国人，老苏回答是的。

“他说’你尝尝我的咖喱牛肉汤，这是我的第一碗汤，你尝一尝好不好？’”

老苏把自己带过来的两箱德国雷司令酒送给了这位志愿者，如果遇到半夜睡不着出来逛逛的难民，就给她们喝一杯，让她们安安静静地睡觉。

午夜时分，老苏回到车上睡觉。清晨五点多，他一觉醒来赶紧跑去难民中转中心报到。他看到很多开大巴的志愿者也陆续过来接人，和老苏一样手绑绿色绷带，也等了很久，也很灰心。

经过昨天的教训，老苏发现这些乌克兰难民家庭都有自己想投靠的亲朋，所以他改变计划，不再提接难民去海德堡的朋友家住宿，而是送难民去她们的亲朋家。

老苏说，很多难民都有自己想去的亲朋家。(Supplied by Su)

志愿者找到四名想去伍珀塔尔（Wuppertal）的难民——这座德国西部城市是华人熟知的恩格斯的家乡。他们分别是一位乌克兰妈妈带着7岁的女儿和13岁的儿子，以及另一名17岁的女孩。第一眼看到他们 ，老苏就用英语和她们打招呼。

“她们当时行李非常少……就两个小箱子……看起来非常疲惫，小孩子都没有笑容，眼睛像蒙了一层雾一样很忧郁，很简单地说话，”老苏说。

老苏把这家人安置好上车——十七岁的女孩坐在老苏身旁的副驾驶座位，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坐在中间一排，妈妈坐在最后一排。然后，老苏拿出了给孩子们准备好的水和毛毯，在问过是否还缺什么东西并得到确认无虞后，便开始驾车将她们送往德国亲友家中的旅程。

老苏回忆，大一点的女孩很懂事，坐在旁边一直问他，“你累不累啊？要不要喝水啊？你要不要休息？你真的不饿吗？”老苏笑着说，就和自己的女儿一样。

老苏在援助站拿了五个三明治，但她们都不吃，她们买了麦当劳。老苏给她们准备了大量的零钱上厕所用，因为德国高速公路上的公共卫生间是要收费的。

1400公里的回程，孩子们因为疲惫很快就睡着了，而妈妈一直通过手机和亲友保持联系。

“快到的时候，她们越来越开心。我明显地感觉到，她们信任我……到最后小孩子们开始闹起来了，逗逗打打嬉笑起来了，不觉得危险了，”老苏说。

最后将她们平安送到亲人的家后，她们的亲人和老苏拥抱致谢，老苏感觉那一瞬间的笑容真挚无比。

收留乌克兰难民

吴女士和来自乌克兰的一家三口(Supplied by Wu)

就在老苏把乌克兰母子四人送到亲戚家一周前，同在德国的伍珀塔尔，华人吴女士*收留了逃离乌克兰战火的一家三口母子。

“之前我都不了解她们，一点都不认识。只知道她们在路上已经三天三夜了，从坐火车到转大巴这样子一路过来……她带了两个小孩，一个4岁，一个11岁。一个人带着两个出来，觉得真是挺不容易的，”吴女士说。

整个采访过程中都可以听到小朋友在旁边咕咕呐呐、走来走去的声音，显然对这通电话很好奇。

在德国居住了三十多年的吴女士告诉ABC中文，因为孩子大了不住家里了，所以家里有了空房间，碰巧了解到这家难民要来德国但还没找到住处，因此就主动收留了她们。

“总的来说就是对战争的反感，对这些难民的同情，觉得能帮上一点就帮上一点，”吴女士说。

她讲起与这家乌克兰难民刚见面时的情景。

“大人会说一点英语，一问起她，还是蛮伤心的样子。大点的小女孩，到了就还挺开心的。小小孩就是一直在哭，可能这一路没有好好休息，看着怪可怜的样子。”

吴女士说，这一家三口没带什么行李，三个人就一个背包。

“后来她们告诉我，她们是坐火车从她们那个城市出来，到靠近波兰边境的城市。火车上满满的，因为她们是妇女小孩，所以坐着有位置。那些男的都是站着的。火车上挤挤满满的，所以都不让她们带什么行李，”吴女士说。

目前，欧盟国家已同意乌克兰难民获得长达三年而无需特别申请庇护的临时居留身份。在这家人住进来之后，吴女士就带着乌克兰妈妈和孩子们到当地政府部门作了登记，并按照规定预约了当地警局办理材料。吴女士还帮姐弟二人在当地教育系统作了登记，等候政府安排学校。

“慢慢的我就不太跟她们提难民这种事了，因为每次提到这种事，对她们来说心理上特别不舒服，尤其那位妈妈，一提眼泪就掉下来了，”吴女士说。

两周下来，吴女士说两个孩子已经和她非常熟络了。

“她们跟我住在一个房子里面，每天都能在一起。那两个小孩天天和我说俄语，”吴女士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这两个小孩跟我很好的，他们跟妈妈说‘你去上班’，让我留在家里陪他们。”

吴女士的朋友和邻居也对这家乌克兰难民提供了很多帮助，他们不仅送来了小孩和大人的衣服，也热心地带着这家人到附近的山里散步。

吴女士说，同事给乌克兰妈妈和孩子送来很多衣服。(Suppled by Wu)

曾经担任北-威州卡尔斯特市（Kaarst）议员的张逸讷通过儿子所在的乒乓俱乐部的牵线，收留了从乌克兰逃难到德国的一家三口三姐妹。

“她们来自乌克兰靠近黑海的城市敖德萨（Odessa），是非常漂亮的旅游城市，但是现在也被炸了，”张先生说。

张先生和她们用英文沟通，两个姐姐都大学毕业了，妹妹刚刚开始读大学。

“这三个女孩都非常好。非常有教养，非常礼貌。待人接物非常到位。我觉得这个民族的素质非常高。”

张先生说，过几个星期，三姐妹就能拿到德国政府批给她们居住的公寓，也会拿到德国社会救济水准的资助，政府会承担房租、医疗保险等费用，并给她们发放零用钱。

五百公里之外，老苏正在伦敦和朋友小聚，讨论疫情，切磋厨艺。谈起千里奔波边境的经历，他和吴女士、张先生一样都觉得为乌克兰难民伸出援手是战争面前的正常反应。

“我只是做了我一个人应该做的事情，“老苏说，”你看到不公也要问一下，你看到有人倒下你要扶一下。你看到一个弱者在痛哭的时候，难道你可以就这样走过去吗？”

“人是应该有态度的，一个国家也要有态度，当正义与邪恶都分不清楚的时候，这个世界会不要我们的。”

*应两位采访对象保护隐私的要求，本文仅以姓氏相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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