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俄乌战争“损益表” 美国既是赢家也是输家(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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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俄乌两国进行着一场真实战争的时候,全世界大多数民众所看到的战争印象则是由各种充满“假新闻”的媒体尤其是社交媒体提供的,人们也只能以“盲人摸象”的方式,凭借自己的想象力,想象着战争的进程和结局。俄乌战争可以说是社交媒体被广泛使用以来的第一场战争,而社交媒体的武器化的确使得战争具有了史无前例的“戏剧性”,至少在网络上如此。
普京的“使命”实现了吗?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场影响全世界也受全世界高度关切的局部战争。尽管一些国家在世界的舞台上忙着迫使另一些国家站边站队,一些国家也积极参与了站边站队的竞赛,但战场上的双方——即俄罗斯和乌克兰——似乎并没有根据这些舞台上“指挥者”的指挥棒进行战争。总体上说,随着战争的胶着,俄罗斯和乌克兰越来越具有了现实主义感,而这种现实主义感也在促使着双方往结束战火、以政治和外交的方式解决问题的目标推进,给和平带来一丝希望。
俄罗斯的普京在很多年里早已经被描述成各式各样的角色,或者是“魔鬼”,或者是“英雄”,取决于人们的主观态度,而俄乌战争仅仅是不同的人们对普京印象的印证而已。但是到今天,也没有人真正理解普京乌克兰战争的“使命”,大多数所谓的“使命”包括“吞并乌克兰”、“推翻基辅政权”、“重建俄罗斯帝国”等等都是一些西方政治人物或者媒体赋予给普京的。除了那些俄罗斯公开提出的要求,没有人知道普京的真实意图,也没有人有能力知道普京的真实意图。
或许,普京除了其要达到的这些基本目标之外,也是走一步、看一步,根据战争形势的变化而作出调整,而实际上也是如此。不管战争如何推进和结束,如果普京能够实现其最低的目标,就是乌克兰不能加入北约和乌克兰不容许外国力量在乌克兰设立军事基地,以威胁俄罗斯的国家安全,那么俄罗斯整体是有收益的。但即使这样,也很难说普京本人能够从这场战争中获益多少,喜欢他的人仍然喜欢他,而憎恨他的人仍然憎恨他。
战争给乌克兰这个新国家所造成的损失是难以估计的。战争已经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城市被摧毁了,难民的规模越来越大,各种危机正在一一出现。很多人认为,总统泽连斯基是赢家,他被视为从一个“局外人”或者“政治素人”成长成为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大多数人也都的确低估了泽连斯基的能量。他到处演讲,为乌克兰发声。但是,如果泽连斯基是位伟大的政治家,他大概也不会想要通过战争这样的机会来赢得了一些人所说的个人的“胜利”。不过,泽连斯基的确从战争中找到了他的现实主义感觉。但从早期天真地相信美国会帮助乌克兰、北约会帮助乌克兰到现在开始放弃对美国和北约的天真幻想,这无疑是一大进步。
乌克兰、俄罗斯代表团最近一轮(3月29日)在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展开的新一轮和平谈判的结果无疑是积极的。较之前面几轮谈判,这轮谈判显然双方趋于现实主义,向停火靠近了一大步。这轮谈判中,乌克兰放弃加入北约,提议成为中立国,不容许外国在乌克兰建立军事基地,也同意就克里米亚地位展开15年的磋商期,但只有在完全停火后,提案才会生效。
大小国间的“安全困境”如何解决?
乌方代表团成员乌克兰总统府顾问波多利雅科(Mykhailo Podolyak)会后表示,双方就新安全担保体系磋商,乌克兰希望由联合国安全理事会5个常任理事国与土耳其、德国、波兰、加拿大、以色列等作为乌克兰未来安全的担保国。乌克兰代表团成员夏里伊(Oleksandr Chaliy)也表示,“如果乌克兰遭受任何侵略、任何军事攻击或军事行动,我们有权要求于3天内进行国际磋商,如果有关磋商未能于3天内获致任何结果,担保国必须对我们提供军事援助、武器,甚至关闭空域”。他认为,如果设法强化这些关键条款,乌克兰才能够以永久中立国形式,确立其成为事实上的不结盟和无核武器国家的地位。
在克里米亚半岛的地位方面,乌克兰提议了一项长达15年的咨询期,而且只能在停火的情况下进行。目前由亲俄势力掌握的顿巴斯地区后续处置则将留待两国总统讨论。此外,乌克兰向俄罗斯提出的建议,也包括俄罗斯不会反对乌克兰加入欧盟。
乌克兰总统弗拉基米尔·泽连斯基在乌克兰首都基辅与欧洲议会主席Roberta Metsola会面。(AP)
俄罗斯显然也做了很大的妥协,这次谈判不再涉及“去纳粹化”“去军事化”和“保障俄罗斯语言”这三大之前被定义为核心的条件。俄罗斯代表团称,乌克兰的提议将被纳入考量,并向俄罗斯总统普京汇报,而和平谈判的下一步将会由普京和泽连斯基举行会谈。俄方也承诺会大幅减少在乌克兰首都基辅和北部大城周边的军事活动。根据俄罗斯的说法,俄罗斯的行为是为谈判营造一个有利于谈判的环境。
俄乌和平进程仍然遥远,既取决于俄乌战争进程本身,也取决于战争的国际环境。如果说双方这次谈判的动力来自战争的胶着,那么战争的国际环境并没有变好。美国和一些西方国家对这次谈判一片唱衰之声。美国认为俄罗斯仅仅是在重新部署,而非撤军,同时五角大楼也在继续增兵欧洲。美国和西方所构造的这种战争环境反过来又会影响俄乌两国的战争认知。
俄乌战争本来就是因为这两国的“安全困境”造成的,即乌克兰要通过加入北约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安全,而俄罗斯因为北约扩张到家门口而感觉到不安全。现在两国谈判的焦点回归到安全问题是自然的事情。的确,如果不能解决大小国之间的安全困境,那么冲突甚至战争是不可避免的。问题在于俄乌两国是否能够找到小国和大国的相处之道。
近代以来,大国和小国尽管被视为是平等的,但迄今这还只是一种理想,或许是永远不可实现的理想。即使提倡和信仰平等的西方国家之间也从来没有实现过这种理想。经验地看,大国和小国之间如果要实现和平,那么大国就要施行“王道”,在各方面照顾小国的利益;同时小国也不能为了自身的安全而“引狼入室”,即通过引入另一个大国干预的方式去获得安全,因为这样做会招致身边大国的不安全,从而导向更大的不安全。对小国来说,尤其重要的是,在任何场合,不要主动地或是被动地,充当大国冲突的代理人。不管多么强大,小国不是一艘可以开走的航空母舰,身边的大国永远是自己的邻居;而对域外大国来说,小国仅仅只是一种和另外一个大国较量的工具而已。
谁是赢家?
欧洲是赢家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欧洲尽管表现出如同美国和西方媒体所说的“史无前例的团结”,但无论是欧盟还是欧盟成员国都表现出无比的无能,既表现在个别领袖的外交干预的失败,也表现在集体干预(欧盟和北约)的失败。在外交言辞上,欧洲的确表现出无比的“民主团结”,齐声声讨和制裁俄罗斯。但欧洲充其量也只是把乌克兰作为“代理人”和俄罗斯进行战争,并且欧洲主要国家对俄罗斯的制裁也是“损人一千、自损八百”。如果俄乌战争不能马上结束,那么欧洲将不可避免面临更为严峻的能源危机、粮食危机和供应链危机。事实上,很多欧洲人都在表达不满,美国团结欧洲制裁俄罗斯,还要进一步孤立中国,但是成本基本由欧洲承担,美国还大赚特赚。
更为严峻的,欧洲马上就会面临一个再军事化的、强大的德国。冷战结束后,亨廷顿预判今后的冲突将是不同文明之间的冲突。但今天看来,这个预判为时过早。历史上,最惨烈的战争——尤其是一战和二战——发生在属于同一个文明的不同国家之间。一个强大的军事德国必然会再次给欧洲的地缘政治造成巨大的变革动力。
那么,美国是赢家吗?大多数人都会认为美国才是俄乌战争的最大赢家。不过,事情并非那么简单。美国既是赢家,也是输家。
美国在俄乌战争中的角色备受关注。舆论认为,俄罗斯进军乌克兰为拜登提供了一个难得的可以团结全国的机会。(AP)
美国是赢家,正如拜登总统所一直宣称的。根据拜登的说法,这次俄乌战争造就了美国想要的两个“团结”,即欧洲国家之间的团结和美国与欧洲之间的团结。同时,美国的政客和媒体通过营造所谓的“俄罗斯—中国轴心”也把中国和俄罗斯“团结”在一起了。此外,美国也有实实在在的收获。如同以往每一场美国卷入的战争,美国的军工系统大发战争的横财。
然而,在很多方面,美国又是失败的,并且是致命的失败。首先,从战略上来说,美国仍然活在冷战世界里。美国领导的“北约”无限东扩导致了俄罗斯的不安全、导致了这场战争,但“北约”不仅没有因为战争而有些许反思,反而变本加厉。只要美国不能走出冷战思维,即使和平到来了,和平也会是暂时的。
其次,美国因为有联盟而有恃无恐,但在“帮助”盟友的同时也绑架了欧洲盟友。美国绑架盟友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因此在这个过程中,盟友的利益被牺牲。对此,欧洲国家不是没有认识的。因为战争,欧洲国家所承受的能源危机、粮食危机等不是美国所能共享的。有人说,普京拯救了“脑死亡”的北约,但欧洲有远见的政治家早已经意识到,欧洲的出路并非北约,而是北约的替代品,一个能够维护欧洲利益而非美国利益的“替代品”。法国总统马克龙一直在主张组建“欧洲军”。这次欧洲组建欧洲维和部队也是重要一步。
再次,美国失去了往日的行动能力。美国和其盟友们,除了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恐吓,除了过度使用早已经被证明为无效的经济制裁,并没有展现实际的能力来解决危机。不能说美国不作为,早在俄乌战争发生以前,美国一直在忙于俄乌战争。但实际上,在世人的眼光下,美国的作为大都是“火上浇油”。
更为重要的是,这次俄乌战争指向了美国外交软实力的全面衰落。尽管美国和美国的媒体营造了一种“全世界都和美国站在一起谴责俄罗斯”的印象,实际上则不然。的确,世界上大多数国家谴责俄乌战争,但这更多的是从道义立场出发的,并不意味着反对战争的国家就是支持美国的。如果开一张清单,人们会发现,支持俄罗斯的国家甚至多于支持美国的国家。和中国一样,大多数国家既反对战争,更反对战争的根源。
当然,美国外交的衰落并不是说,美国整体衰落了。美国依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但美国政治人物的政治智慧的确衰落了。尼克松总统曾经所说的“出类拔萃之辈”已经不再存在。那些满嘴仁义道德、满脑子意识形态、越来越没有现实感的政客们操弄着国家政治和外交。美国不再是一个具有建设性的行动体,而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裁判”,除了给别国或者别人下充满意识形态“判断”或者“定义”之外,还做了什么?
俄乌战争是二战以来建立起来的国际秩序解体的体现。旧秩序的死亡意味着新秩序的孕育,而新秩序的诞生过程必然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在旧制度的废墟上,各国都在争取建立一个能够促成自己的国家利益最大化的新国际秩序。这次,土耳其的外交崛起引人注目。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既谴责俄罗斯发动战争,也批评北约和欧盟的无能,但同时埃尔多安施展超强的外交能力,与俄罗斯和乌克兰直接沟通,多次促成俄乌谈判。考虑到土耳其这些年内政外交的巨大变化,人们可以相信至少俄乌战争促成了一个国家的崛起。
战争少有赢家,所有国家都面临巨损,这在全球化时代尤其如此。尽管一些国家在今天看来是赢家,从明天的角度看便是输家;而另一些国家从今天看是输家,从明天的角度看则是赢家。但是,最大的受害者始终是当下的老百姓,因为死亡和毁灭一去不复返,和平和发展更显得弥足珍贵。
(本文原载于大湾区评论微信公众号,作者郑永年系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席、广州粤港澳大湾区研究院理事长、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前海国际事务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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