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的彼得一世梦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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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国家长盛不衰非常难。当下的俄罗斯是彼得一世的俄罗斯还是卡尔十二的瑞典呢?这可能是个有意思的问题。
政治上的宽容大量常常是最真诚的智慧,一个伟大的帝国与狭小的心灵难以协调。
——埃德蒙•伯克
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前夕,与年轻的企业家、科学家会面时,提到了彼得一世时期的大北方战争打了21年,勉励年轻人要以彼得一世为榜样。俄乌战争正酣,普京参加纪念彼得大帝诞辰350周年的展览,并提及延续21年的大北方战争,还是颇令人关注的。彼得一世似乎并不是普京最为钦佩的俄罗斯的领导人,他在俄乌战争之前的演讲中也没有提到彼得一世,普京的榜样是叶卡捷琳娜女皇和斯大林,这两位领导人极大地开拓了俄罗斯的领土。当然,彼得一世也在开疆拓土,但远没有后来者那样所向披靡,更重要的是,彼得一世开启了俄罗斯“向西看”的传统,圣彼得堡就是俄罗斯帝国“西化”的一个象征,显然,这与普京的目标和观念是不吻合的,甚至是背道而驰的。在普京的历史图景中,彼得一世的登场,意味着什么呢?普京在欧洲面临的地缘政治环境,甚至远没有彼得一世时期那么宽松,俄罗斯在欧洲的领土空间是彼得一世以来最为逼仄的时刻。俄乌战争的僵局、急剧恶化的地缘政治环境对普京的雄心壮志何尝不是巨大的考验?或许彼得一世坚持了21年的大北方战争能够给掌权已满21年的普京一些精神的力量吧。
一
俄乌战争其实是普京重塑俄罗斯帝国空间的冒险行动,但战争是难以预知的,更不会按照“计划”进行,战争已经100多天了,俄罗斯的“计划”也是几经修改,从第一阶段,到第二阶段,现在的第三阶段计划浮出水面。而普京在演讲中重提彼得一世的大北方战争“拿回”了俄罗斯的东西,包括拉多加湖周围的地区,彼得大帝在这里修建了一座城市,即现在的圣彼得堡,这座城市既代表了彼得一世向西扩张的野心,也是俄罗斯帝国重心的重大调整。俄乌战争的第三阶段目标则是占领黑海沿岸的乌克兰领土,这在普京看来,俄军的行动与当年彼得一世一样,不是从别人那里抢东西,而是回到原来的状态。两场战争相隔300多年,普京总统“旧事重提”,还是颇有历史的穿越感。
第一,普京提及的大北方战争是一场什么性质的战争?大北方战争从1700年爆发,到1721年签订和约,前后持续了21年。当然,并不是说这是一场持续21年的战争,而是一场波罗的海的争霸战争,是瑞典国王卡尔十二世与丹麦、萨克森、波兰以及俄罗斯之间的战争。事实上,开战第一年,瑞典就把丹麦打败了。在纳尔瓦战役中,瑞典军队大败彼得一世的军队,而且是以少胜多。直到1708年,卡尔十二从波兰进攻俄罗斯,战事再起。1709年的波尔塔瓦战役,卡尔十二被打败,逃往奥斯曼帝国。1718年,卡尔十二在入侵挪威时中弹身亡。后来,瑞典与大北方战争的交战方签署和约,战争算是结束了。战争最大的后果就是瑞典从波罗的海的霸主位子上跌落下来,而俄罗斯在波罗的海占据了有力地位,波罗的海南岸的利沃尼亚、爱沙尼亚、卡累利阿等地割让给了俄国。在北方大战前的一个世纪中,瑞典是波罗的海的霸主,而且在波罗的海沿岸,最好战且善战的国家就是瑞典。古斯塔夫国王是三十年战争的主要参与者,后世研究者认为,古斯塔夫之所以要介入三十年战争,主要是为了维护瑞典在波罗的海的霸权地位。至于普京总统强调的,大北方战争中,彼得一世不是从瑞典那里拿回了什么,而是回到从前,或许,彼得一世也未必会接受这样的说法。拉多加湖地区是在17世纪初被瑞典占领的,但将大北方战争塑造为俄罗斯的反击,并不准确。
第二,普京提大北方战争释放了什么信息?普京总统的心思,谁都没有办法去揣度,但是,如同所有的文本一样,一经生产出来,就有了自主地位,产生什么样的影响,释放出什么信息,在很大程度上是读者和听众的解读与分析。在俄乌战争还处于僵局,俄军进展不顺之际,普京突然提到300多年前的战争,必然会引起多方联想。首先,俄罗斯现在在乌克兰进行的所谓的“特别军事行动”,跟大北方战争是一样的吗?普京没有直接说,但他认为,现在俄罗斯也应该像彼得一世那样“回到”并加强自己领土的控制。这其中透露出两层含义。一个是现在的俄罗斯的军事行动与彼得一世的战争目标是一样的,那就是夺回自己的东西,或者说“回到”自己的领土,事实上修改了大北方战争的历史叙事逻辑;另外一个是含义是,俄罗斯是不是会从“特别军事行动”转向“战争”?俄乌开战以来,俄军军力消耗巨大,即便收缩了战线,兵力依然不足,尤其是步兵匮乏,如果普京宣布进入战争状态,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战争动员,可以让大量兵员进入前线作战。其次,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军事行动目标是什么?通过大北方战争这一俄罗斯历史上的战略胜利来说明自己的目标就是占领领土,这意味着普京已经修改了对乌克兰开战的目标,放弃了“非军事化”和“去纳粹化”。当然,普京可以宣称,已经完成了这些目标。最后,大北方战争是俄罗斯与西方之间的战争吗?事实并非如此,在大北方战争期间,欧洲爆发了另外一场战争,即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这两场战争意味着北欧和西欧两个区域性国际体系的合流,事实上,也是在英国等国介入之下,大北方战争落下了帷幕。普京认为,虽然西方国家不承认俄罗斯在波罗的海地区的领土权力,但彼得一世还是拿回来了。似乎普京是将现在圣彼得堡周围的领土与顿巴斯、赫尔松、扎波罗热等乌克兰领土进行类比,虽然西方国家都认为这些领土就是乌克兰而不是俄罗斯的,但俄罗斯还是要把这些领土“夺回”。
第三,普京在演讲中提到的另外一个观点也颇有意味。他认为世界正在急剧变化,世界上的国家分为两种,一种是主权国家,一种是殖民地。任何国家、民族、族群都应该确保自己的主权,要么是主权国家,要么就是殖民地。普京进而解释了他理解的主权是什么,除了大家习以为常的主权观念之外,他认为主权是复合的,包括军事政治主权,即保持内外政策的独立性并捍卫自身安全,以及经济主权、技术主权、社会主权等。毫不否认,主权的概念和内涵越来越丰富和多元了,但主权跟领土是捆绑在一起的,主权意味着在国际法确认的边界范围内的最高权力。普京强调了俄罗斯的主权,那乌克兰的主权呢?以普京总统的理论来看,乌克兰并不属于主权国家的范围,而是殖民地。当然,以俄罗斯的标准和思维惯性来看,衡量主权国家与否的标准并不是国际社会和国际法。
从普京的演讲,结合在俄乌战争之前的电视讲话,可以看到,俄罗斯的国家观念、军事战略和外交思维处在在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之前,普京的“主权”与联合国等国际机构所认定的主权是两个概念,同一个概念,不同的世界。从彼得一世到普京,俄罗斯始终处在帝国的世界中。大北方战争之后,彼得一世跻身于欧洲国家俱乐部,罗曼诺夫家族开始与欧洲王室通婚,而彼得一世也自我加冕为沙皇,这是俄罗斯帝国的辉煌时刻,可以说,大北方战争是俄罗斯帝国进入欧洲强国俱乐部的门票,而现在普京面临的是被欧洲体系“除名”。
第四,大北方战争持续了21年,并非俄罗斯凭一己之力在战场上赢了瑞典。相比于卡尔十二,彼得一世并非武功盖世,俄军也并非欧洲一流军队。普京所提到的纳尔瓦战役,瑞典军队以一敌四,大获全胜。瑞典军队从17世纪以来就是欧洲军队和战争模式的创新者,而卡尔十二也没有将俄国军队放在眼里。当然,卡尔十二在纳尔瓦战役之后,没有追击俄军,给了彼得一世重整旗鼓的时间,经过六七年的军事改革,1708年,卡尔十二面对的俄军战斗力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此外,卡尔十二也是败给了寒冬和俄罗斯的广阔领土空间,后来的拿破仑、希特勒无不重蹈覆辙。卡尔十二兵败波尔塔瓦之际,他已经离开出发点1000多公里了。对比一下现在的俄乌战争,谁是卡尔十二,谁是彼得一世呢?俄军在100多天时间里,损失严重,进展缓慢,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面对的乌军已经不是八年前的乌军了。普京提及21年的大北方战争,或许是暗示自己以及俄罗斯人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但卡尔十二在大北方战争的失败似乎昭示着,再能打的军队,也不可能一直保持不败。波尔塔瓦战役之后,瑞典军队的伟大辉煌时代也就结束了。
二
大北方战争对俄罗斯来说是辉煌的起点,是俄罗斯帝国再造的开始。而这场战争最大的冲击和影响则是整个波罗的海地缘政治格局的重洗,俄罗斯崛起了,瑞典衰落了,而且这种衰落是全方位的,丹麦、瑞典、波兰、德意志都从瑞典衰落中获益良多,可谓,一鲸落,万物生。瑞典幸运的是,从一个霸权国滑落为一个正常国家,1815年瑞典成为中立国。还值得注意的是,大北方战争期间,彼得一世在亚速海、黑海沿岸的扩张也取得了重大进展,但在彼得一世时期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还没有衰落。黑海和波罗的海构成了俄罗斯帝国在欧洲地缘政治中的两翼,大北方战争时期,俄罗斯在两海均有进展,而普京面临的地缘政治局面却是前所未有的。
第一,与大北方战争一样,波罗的海和黑海的地缘政治被牵动起来,两海互动共振,使俄罗斯面对麦金德所说的“拉丁大十字”的压力。300多年前,瑞典国王兵败逃亡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受到了土耳其的保护,后来回国,现在瑞典和芬兰申请加入北约,而遭到土耳其的阻挡。剧情不一样,逻辑似乎没有太大的变化。在瑞典、俄罗斯和土耳其之间形成的跨波罗的海和黑海的互动构成了此次俄乌战争“出人意料”的剧情。而对俄罗斯来说,最大的挑战以及未来相当长时间里面临的地缘政治的困境便是,瑞典、芬兰加入北约之后,波罗的海、黑海会变成欧洲与俄罗斯之间的壕堑。英国地缘政治战略家麦金德曾提出欧洲的“拉丁十字架”理论,他认为,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到小亚细亚半岛画一条线,以欧洲大陆为中轴,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的中轴一头是西班牙半岛,另一头在德意志地区。在麦金德的时代,欧洲的十字架只是地理框架,东欧和西欧其实是分开的,现在呢,欧洲十字架已经变成了一个地缘政治集团,东西欧合流了,北欧也加入其中,更不可思议的是土耳其和小亚细亚半岛也变成了这一地缘政治集团的一部分。如果麦金德在世,或许会对自己当年异想天开的构想大为叹服吧。就此而已,俄乌战争造成的地缘政治的冲击和影响要远远超过大北方战争。
第二,彼得一世通过大北方战争而成为西方的一部分,而现在普京则处于西方的对立面,或者以反西方作为目标。西方与东方并非是地理概念,而是观念的建构和身份的认同。彼得一世开启的时代以西化为特征,构成了俄罗斯帝国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但俄罗斯并非完全加入到西方,或者被欧洲视为同类。普京事实上走向了彼得一世的对立面。俄罗斯学者特列宁在俄乌战争之后认为,俄罗斯可能背离了彼得一世以来俄罗斯谋求融合欧洲的传统。普京主义是各种观念的大杂烩,但唯独缺少西化元素,而他对主权的理解,更与当下的主流观念大异其趣,这种观念的“返祖”必然造成俄罗斯与西方,甚至国际社会的对立。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一直是普京向世界展示自己以及俄罗斯形象的窗口,但今年的圣彼得堡国际经济论坛似乎变成了国内论坛了。
第三,大北方战争也是瑞典与俄罗斯国运的分水岭,或者用比较时髦的话说,是大国兴衰的分水岭。瑞典从霸权跌落,而俄罗斯踏上了霸权之路,彼得一世之后的一两百年里,俄罗斯成为欧洲国际体系中的“侧翼大国”,19世纪中后期在大陆扩张,占据了欧亚大陆的心脏地带。领土扩张成了俄罗斯的习惯和传统,但在二战结束之后,主权、领土等观念成为强势观念,而俄罗斯还停留在叶卡捷琳娜女皇、彼得大帝的时代,俄罗斯谋求的强国地位和强国战略与当下的国际秩序格格不入。研究瑞典百年战史的学者得出的结论就是:所有好战的国家,无论大小,都会达到枯竭点——燃尽。瑞典在大北方战争的时候达到了枯竭点,逆转了过去上百年军力强盛的时代。居安思危的忧患意识在任何时候都不可缺少,一个国家长盛不衰非常难,要维持强大,需要时时谋划如何管理“衰落”,而一个强国遽然跌落,除了战略失误之外,还有就是从不考虑和应对可能的“衰落”。当下的俄罗斯是彼得一世的俄罗斯还是卡尔十二的瑞典呢?这可能是个有意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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