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罪名，正在把逃离家暴的女人送进监狱（组图）

面对危险，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逃跑。

但没人会想到，逃出生天后，反而会遭到法律的制裁。两位饱受家暴之苦的底层女性，历经艰辛，在他乡开启了新生活。但想不到，在20年后，她们居然收到了一纸重婚罪的判决书。荒诞的惩戒，悲苦的人间。

01

逃离家暴

被判重婚的女人

最近，两份“重婚罪”的判决书引发了巨大争议。两个案件极其相似。一个被告是67岁的杨某，另一个被告是47岁的潘某英。她们的青春，围困在一座由暴力建造的婚姻围城中。杨某在9岁时，身份证年龄遭人篡改，登记结婚。婚后，她生下3个子女，独自将他们拉扯大。家里的农活，也由她一人承担。

背着年幼的孩子，她在田间栽秧、打谷，日复一日地劳累。而酗酒的丈夫，要么不见踪影，要么在田间睡大觉。喝醉了，拳头重重挥向疲倦的她。无可奈何的杨某，鼓起勇气逃离老家，到了福建，认识了另一名男子。两人后来又回到贵州一同生活，过上了风平浪静的日子。

△判决书部分内容｜图源：微博截图潘某英在21岁结婚，生育了两个孩子，同样时常遭遇丈夫的家暴。2002年，潘某英离家出走，同样与“新任丈夫”开启了新生活。重组家庭20年后，她们的行踪被第一任丈夫发现，对方报了案。逃跑本是她们唯一的选择。她们一个小学文化，一个半文盲，文化程度都很低，不知道要怎么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本以为这是一次命运重启，没想到20多年后，反家暴法没有保护好她们，“重婚罪”却让她们担上刑责。最终，杨某被判有期徒刑6个月，潘某英被判拘役4个月。

因为案件的特殊性，公诉机关曾提出，对她们实行缓刑，但法院以“有再犯的危险”为由，不予采纳。法官表示家暴不能成为重婚的理由，因为“家暴的问题是可以通过离婚的程序解决的。”但是，家暴问题，怎么可能不重要？重婚罪认定标准里有一条是：因强迫、包办婚姻或者受到严重虐待而外逃，与他人重婚的，司法实践中一般不以重婚罪论处。家暴问题和9岁婚姻的合法性，不应该被排除在考虑范围之外。

同时，清华大学教授劳东燕，也对判决发出质疑：重婚罪追诉期5年，二十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能追究刑事责任？就连故意杀人罪的追诉时效都只有二十年，重婚罪的追诉时效怎么可能长于故意杀人罪？公诉机关20多年后再追溯重婚行为的做法，或许符合程序正义，但却并不符合实质正义。让家暴受害者遭受牢狱之灾，丢失了对弱者应有的保障与保护。

02

不得不逃跑的女性

“通过离婚程序来解决家暴问题”的说法，相信大家都知道实现难度有多大。离婚，对于城市高知女性来说，都得浴火方能重生，更何况没接受司法教育的底层女性。2017年，成都一女教师遭丈夫家暴至鼓膜穿孔，女儿被打到手掌缝针，经过司法鉴定被认为是轻伤。但法院并不认定这属于家暴范畴，也不认为感情完全破裂，最后不判离的理由为：“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2017-2020年，1073份涉家庭暴力离婚判决书中，被认定家暴的仅有6%，而在农村的离婚案中，认定率则更低。除了人们对家暴的认知不足，缺乏取证意识之外，法院的态度，也更偏向“避免冤枉被告”。即使成功被判定家暴，法院也是“以家庭为重”。在100个判决家暴的案件中，准予离婚的只有21件，靠离婚诉讼摆脱家暴的前提是，你得离得掉。甚至还有很多人，根本走不到立案这一步。有些地方在申请离婚前，还添加了一个“离婚预约”的步骤。为了离婚，已经有不少人买上了黄牛号，每单600元。

对于被家暴的女性来说，相比寄希望于渺茫的离婚程序，逃跑是她们能迅速摆脱家暴的唯一方式。毕竟，家暴并不会因为申请离婚而立刻停止。甚至近七成家暴引发的谋杀，都是发生在受害者下决心离开之后，施暴者因为失去对猎物的控制而发狂暴走。在诉讼周期长、家暴认定难、离不掉之外，家暴受害者们遭受着疯狂报复的生命威胁。

2021年1月8日，湖北女孩阚小芳，就在离婚期间，被丈夫余某用斧头砍死。30岁被父母催婚后，她经人介绍闪婚，结果婚后男方动不动就拳打脚踢，还脱光她的衣服，拖出门外羞辱。她曾一次次向家人和警方求助，结果每次都被劝说：“为了孩子忍忍吧”。最后她勇敢地决定离婚，甚至预测到了自己可能会被报复，提前写下遗书，称自己“此次回家吉凶难测”。

当然，不是每个被家暴的人，都会走到这种极端的境地走投无路，才是她们的常态。2016年，妇联就做过一次统计，全国2.7亿个家庭中，有30%的妇女遭受过家暴。平均每7.4秒就有一个女性被家暴，而女性平均被虐待35次以上才会选择报警。《2009年受暴妇女需求调查报告》显示，受暴妇女中65.7%认为“挨打是丢脸的事”，51.4% 认为“因为挨打、离婚对女人的名声不好”。家暴后，想办法为施暴者遮掩，是她们的共识。即使勇敢报警了，问题也常因为“家务事”而得不到解决，等警察走后，等着她们的则是一轮新的暴打。还有很多人不敢提起家暴诉讼，怕留下案底，孩子以后的政审出问题。

△纪录片《中国反家暴纪事》

如果纯靠自卫，力量悬殊不说，还可能要承担严重的法律后果。湖南桃源县一名女子，被打后，丈夫把她的头按向水坑，声称要淹死她，而她拿起木棒反抗，不慎把丈夫打死，后选择自首。最后法院认为女子的行为构成防卫过当，判决其犯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六个月。被家暴时求助无门；诉讼时百般顾虑；离婚成本高、成功率低；反抗后可能要承担伤人的罪行……比较之下，成本最低的方法，只剩下了：离家出走。她们逃跑，不是为了追求幸福的第二春，而是为了逃命。

03

看到一条生路

网络声援不够，愤怒谴责不够，受害者无罪不够。我们需要一条生路，一条让受害者们，可以免于暴力威胁的合法渠道。好在，终于有了。2022年8月1日起，开始施行的《最高法院关于办理人身安全保护令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规定》，为家暴受害者提供了新的解决办法。如果遭受家庭暴力，或者面临家庭暴力危险，可以向人民法院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禁止对方接近自己。其实人身安全保护令制度，从2016年实行反家暴法开始就有了，但至今6年多里，全国开出的人身安全保护令总共10917个，比整体的家暴案件要少得多。主要问题是：普及率低，家暴认定举证难、法院认定率极低。而完善后的制度，则从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这些问题。

▌保护范围扩大

儿女、养父母、岳父母、恋爱、追求、同居、分手、离婚后等多种情况，遭遇暴力威胁时都可以申请。

▌申请情况自由

不需要提起离婚诉讼，申请后也可以不离婚。

▌家暴范围扩大

除了身体暴力外，言语威胁、发骚扰短信、跟踪、诽谤都属于家暴。

▌申请难度降低

如果受害者不会申请，可以由近亲属或其他相关组织代为申请。

▌签发标准降低

以前家暴认定，要到“高度可能性”，现在改为“较大可能性”，只要认为你有可能会遭遇伤害，就能发放，主要以预防为主。

▌举证难度降低

明确证据形式和标准：

只是看条例，大家可能还不能很好理解。下面将以8月2日，成功申请人身保护令的陈女士为例，教大家如何灵活运用。陈女士的丈夫，经常因为一些生活琐事，对她拳脚相加。遭遇家暴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报警。之前觉得家丑不能外扬，她没有寻求过街道、妇联、派出所的帮助，只有求助家里的父母、亲戚姐妹。但亲戚劝他一下，也管不了两天。来到派出所后，民警告诉她可以申请人身安全保护令，可是她没有文化，不懂法律条文。

于是派出所民警和妇联工作人员，可以在网络平台上协助申请，陈女士不用自己跑法院。民警上传资料后，法院就能看到案件的全部信息，由于危险的事实存在“较大可能性”，从防范和预防的角度，法院决定通过申请。因为证据的标准和种类明确，程序走得很快，72小时内可以完成签发。

这份保护令，签发当天就起效。当天除了会送达给双方当事人，还会送达居委会及相应的公安机关，它们会有相应的协助义务，督促保护令的实行。如果工作人员渎职，会受到相应的惩罚。在这期间，陈女士的丈夫，被禁止实施家庭暴力，也不能骚扰、跟踪、接触陈女士的亲属。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陈女士还可以要求丈夫搬出去。

如果陈女士的丈夫，违反了规定，人民法院可以根据情节轻重，对他处以一千元以下罚款、十五日以下拘留。人身安全保护令，有效期不超过六个月，如果到期后，陈女士依旧没有逃离家暴困境，她还可以再次申请续签。人身安全保护令，可以给被家暴的人一些缓冲期，来考虑是否要离婚。如果决定离婚了，也可以在诉讼期间，保护自己的安全。对于难以逃离家庭的未成年和老人来说，也可以减少日后生活中，继续被伤害的可能性。但是由于普及率不够，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份保护令的存在。最痛苦的不是“我不能”，而是我“本可以”。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制度，可以承诺给人幸福，但应该有制度，可以使人避免不幸。如果这个制度已然存在，那么我们应该做的，就是告诉给更多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