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记者连续5天体验高温下的 “日结工”:时薪20元左右,工位温度达36℃(组图)
今年,是上海有正式气象记录的150年来40℃及以上天数最多的一年。当暑期灵活用工高峰遇上极端高温,无空调仓库的“小时工”们或许经历了史上最严酷的2个月。
过去2周,东方网·纵相新闻记者以打工者的身份探访上海车墩劳务派遣一条街,并分别进入嘉定区汇方路1000号和青浦区盈港东路6679号两家企业“打工”。
打工者带着行李,在北松公路劳务派遣一条街等待工作机会。本文图片均由记者拍摄
问题一:收入谁来定?“时薪是多少”、“高温费有没有”永远是个谜
据上海市人社局,2022年上海市最低工资标准中,适用于非全日制就业劳动者的小时最低工资标准为23元。
记者第一份在嘉定区汇方路仓库的工作是将送至仓库的快递拆包、分拣、扫描并进行二次分拣。
汇方路仓库内挂着的横幅。
工作前,记者与井冈山德淼人力资源有限公司签署了一份“用工协议”。其中第三条明确协议期内乙方同意由甲方派驻至某(上海)信息服务有限公司从事操作工。
第八条明确:当乙方的服务方式为计时制时,其服务津贴为22元/小时。
井冈山德淼人力资源有限公司向记者提供的用工协议。
不过,记者到离职前也未拿到该公司签署并盖章的完成协议与3天工资,因为劳务告知“做不满7天没有钱。”
进厂后记者从工友口中得知,通过不同劳务渠道进来的员工时薪价格不一样,“有的是23元,还有的只有21元。”
记者从一位自称为“德鑫”的劳务中介发布的小时工招工单上发现,社会工(洗护)早班单价为21元/小时,若非全勤还会降1元,即时薪20元。
劳务派遣公司发布的招工信息。
记者的第二份工作位于青浦区盈港东路6679号一家物流仓库,由一家名为松达劳务的公司介绍。
将身份证照片发给对方后,记者按约定的时间、地点坐上了沪尚劳务接驳去仓库的车,到了仓库穿上的又是另一家“柏正劳务”的黄色背心。
下午6点开工前,工友们在仓库入口处集合。
青浦仓库的工作同样耗费体力。当快递从输送带上按照程序自动落入大环保袋后,记者需要扫描运单号、大包号、环保袋编号后并打包推至传送带上,随后将新的环保袋套在架子上。日结小时工,点对点260元,从晚上6点工作到早上6点,时薪约为21.6元。
与工作线上的其他工友交流后,记者发现大家的时薪同样并不一样。“我干8小时挣160。”一位工友说。
凌晨2点半,记者结束在这里的工作后,又坐上一位自称“小秦”的陌生劳务的超载面包车。上车后记者发现车上包括司机在内一共有16人,而该车实为7座。
记者和同行的工友被带去了该物流公司位于青浦区嘉松中路的另一家仓库工作。而在这明显的层层转包中,没有任何一家劳务公司与记者签署任何协议。
凌晨2点半,记者和工友坐上陌生劳务的超载车被带去另一个工作地。
今年,上海多项高温数据创历史纪录,多日温度超40℃。上海《关于调整本市夏季高温津贴标准的通知(2019)》中规定:企业每年6月至9月安排劳动者露天工作以及不能采取有效措施将工作场所温度降低到 33℃以下的(不含33℃),应当向劳动者支付夏季高温津贴,标准为每月300元。
在嘉定仓库工作的3天,记者从早上8点工作到晚上5点,上海中心气象台连续发布了高温橙色预警信号。仓库每天上午下午各发一瓶盐汽水,下午3点还会发一次盐水棒冰,并短暂休息10分钟。
仓库面积约3600平方米,高约5米,顶部挂有5台工业电扇,降温设备还有数台落地防爆扇和水冷风机。
高约5米的仓库顶部悬挂的工业电扇。
不过,由于风扇和水冷风机数量有限。记者所在的分拣组几乎每条工作线,即3个人才能共享到一台风扇。一人开箱后取出鞋盒,记者负责对鞋盒扫码贴标签,另一人负责将分拣后的鞋盒抱至相应的笼车上……风扇并不能覆盖到每个人。
闷热的仓库,风扇吹出的也是热风。尽管大多数时间记者只需要坐着对鞋盒扫码,但依旧出汗不止,汗水从额头流入眼内阵阵刺痛。从凳子上起来,裤子都直接黏在屁股上。一天下来,衣服上清晰可见白色汗渍。
记者工位附近的环境。
记者手持温度计在防爆扇前实测温度为35℃。
工作间隙,记者多次用温度计实测工位温度最高为36℃,即使在防爆扇前测量,也有35℃。不过,德淼劳务告诉记者高温费做满一个月为200元,“请假还要扣钱。”
青浦的仓库则只有一个朝东的进出口,同样没有空调。工作从晚上6点到第二天早上6点,开工前记者向一位在这里多日的工友询问仓库内热不热,他对着风扇掀起衣服,边扇风边说,“外面得有37、38度,里面得有40度。这上面是铁皮的,晒了一天你说热不热。”
记者在青浦仓库工作的首日当天中午1点,上海中心气象台发布了高温红色预警,下午2点,徐家汇站最高瞬时温度达到了40.6℃。
流水线上虽然每隔近40米就悬挂有1台鼓风机,但只有站在特定的角度才能吹到风,由于需要来回走动检查环保袋中是否装满快递盒,固定位置的鼓风机并不能起到很好的降温作用,结束工作后一身臭汗。
青浦仓库外景。
上海中心气象台发布了“冰雹+雷雨+大风+雷电”的预警信号,而就在开工前一小时,天空下起了雨,感觉凉快不少。即使如此,记者当天晚上6点在流水线上实测,温度依旧有33℃。
这份工作没有高温津贴,记者向其他工友询问,他们也很诧异“日结工怎么会有高温费?”
长期研究劳工社会学的德国耶拿大学社会学博士许峰告诉东方网·纵相新闻,为了保障劳动者的合法权益和生命安全,政府部门有必要对高温补贴的执行标准做更细致的规定,考虑具体的职业和工作情况。
“特别是放松劳动关系与高温津贴的捆绑关系,因为真正需要拿高温津贴的一线劳动者大多都是劳务关系,甚至是临时工。”许峰说。
问题二:工人从哪来?计算机专业学生暑期“实习”搬运工
今年1月,教育部等八部门印发《职业学校学生实习管理规定》,进一步明确了学生实习的行为准则,为实习管理划定了“红线”。
《规定》要求,学生在实习单位的岗位实习时间一般为6个月,并明确职业学校学生实习岗位应符合专业培养目标要求,与学生所学专业对口或相近,原则上不得跨专业大类安排实习,不得仅安排学生从事简单重复劳动。
截图自教育部官网。
此外,《规定》还要求职业学校和实习单位应当分别选派经验丰富、综合素质好、责任心强、安全防范意识高的实习指导教师和专门人员全程指导、共同管理学生实习。
记者发现,正值暑期,工作的两家仓库内都有不少“00后”。其中一位工友小王今年17岁,就读于某职业教育中心计算机应用专业。
“实习明年1月结束,学校要求我们实习满6个月,否则会‘卡’毕业证。”
7月初,小王和20多位同学来到了嘉定的这家仓库,时薪17元,他说自己是“被学校骗过来的”,“来之前没说是搬箱子、推箱子。”
出发前,他和父母签署了学校下发的空白“知情同意书”与“三方实习协议书”,实习项目、实习岗位、乙方实习指导人员等信息他都不清楚,至今他也没拿到盖了章的完整协议。
谈起工作感受,小王说自己的工作不是推箱子、就是开箱或者搬鞋盒,在这也根本学不到和专业相关的知识,一天下来“回去只想葛优躺”。
“幸好我的宿舍是4人间,还能休息好点,其他都是8人间。”住宿免费,小王只需和室友平摊水电费,此外仓库的工作午餐也可以报销,开销最大的是晚饭,因为没有厨具,他只能天天叫外卖。
虽然在仓库工作还未满1个月,不过小王的同学“已经有不少跑了,他们毕业证也不要了。”
发稿前,记者致电小王所在学校的一位刘姓老师,对方表示计算机专业今年有近20人在嘉定这家仓库实习,“去之前我们都说清楚是去做客服的,家长也签了知情同意书,是双向选择,不是强制的。”
除了通过暑期实习雇佣廉价劳动力,正值用工高峰期,记者发现许多劳动用工手续也从简了,甚至不需要身份证。
车墩的劳务派遣一条街上,劳务们提供的大部分招工信息都要求劳动者提供身份证与72小时内核酸,不过也有的招工信息上甚至写着“没有身份证,黑户也可以”,而这也给包括防疫在内的各方面都带来了漏洞。
劳务派遣店面的玻璃窗上贴满了招工单。
在进入2家仓库工作前,都需要向保安出示核酸码,不过管理并不严格。尤其是当大量劳务员工集合在厂门口鱼贯而入时,厂门口的保安只会朝着手机瞥一眼,大手一挥。
盈港东路的仓库要求有48小时内核酸才能进入,不过现场的劳务派遣负责人表示“实在没有,我截个图发你也行。”
此外,仓库管理方要求大家在摄像头下必须戴口罩,拍到有人没戴就会扣劳务钱。而摄像头就位于记者所站的工作线背后。记者所在的位置,几乎每隔5步就有一个摄像头。
“我罚劳务,难道劳务不罚你吗?”
当记者问道“出汗口罩湿掉没用了怎么办”,对方反问“难道你就不戴吗?”
手持喇叭的管理方全程未规范佩戴口罩。
不过,管理方手持喇叭“训斥”劳务派遣员工时,自己也只是全程把口罩挂在下巴上。
问题三:权益谁来护?投诉之后个人隐私“直达”公司
5天工作结束后,记者分别向工作所在地的嘉定、青浦两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反映了“打工”遇到的问题。
根据今年1月修订的“人力资源社会保障部关于实施《劳动保障监察条例》若干规定”中,第三章“受理与立案”中的第十条明确,任何组织或个人对违反劳动保障法律的行为,有权向劳动保障行政部门举报。
记者通过嘉定人社微信公众号中“欠薪线索反映”渠道登记自己遇到的问题后几小时,便收到了该部门的回访电话。
当天晚上与第二天一早,记者分别接到了来自德淼劳务派遣公司,以及实际工作企业的电话,询问投诉的相关细节;除此之外,企业的公关人员还掌握到了记者的详细个人信息。
对此,上述《劳动保障监察条例》中明确,劳动保障行政部门对举报人反映的违反劳动保障法律的行为应当依法予以查处,并为举报人保密。
万商天勤(上海)律师事务所合伙人朱飞翔律师接受东方网·纵相新闻采访时提到,灵活就业权益保障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法律关系的不明确,这意味着劳动者可能得不到应有的社会保障。
“目前,中国是基于劳动关系和劳务关系两种分类来判定劳动者与用人单位之间的法律关系。不过,法院在审理关于零工经济的不同案件时给出的答案并不一样,这就引发了劳动法律关系认定的模糊。”
据国家统计局数据,截至2021年底,中国灵活就业人员已达2亿人,占7.5亿总劳动人口的比重超四分之一。
“灵活用工背景下,劳动者与企业间的用工关系情况复杂,劳动者的确面临劳动关系难认定、社会保障缺失、维权困难等问题。”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劳动关系系主任孟泉接受东方网·纵相新闻采访时表示,灵活用工为劳动者带来了更多的就业机会,但也存在着诸多隐患。例如,一些劳务公司用工不规范,劳务派遣人员的权益受损时维权通道不畅等。
记者手记
夏日不再是惬意的碧海蓝天,热浪致命的危险已经真切地蔓延到更多人身上……
当夏天褪去了美丽的想象,我们必须用更为严肃的态度审视炎热对劳动者带来的影响。为何有关夏日高温的报道层出不穷,却总是无法引起足够的重视?
为了更加真实、直观、深入地了解劳动者在夏季高温的劳动状况,我选择成为一名一线劳动者,进入与户外劳动者相比容易被忽略的无空调仓库打工。
成为2亿多灵活就业大军的一员,5天内我遇到了时薪低于上海最低小时工资标准;拿不到劳务签署盖章的完整用工协议;凌晨时分被“转手”四次坐上陌生中介超载的面包车转场至下一处工作地……
当前,2亿灵活就业人员占7.5亿总劳动人口的比重超四分之一。灵活就业已成为中国劳动力市场一种重要的就业趋势,也成为了时代转型的注脚。
为灵活就业寻找最优解,则是实现灵活就业长远发展的必须,首先就是保障灵活就业人员的劳动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