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塔尔世界杯落幕 足球可以改善国家认同感?(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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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军:研究发现,当国家队赢得比赛胜利后,那些长期在种族、语言或区域紧张状态中挣扎的国家往往会搁置前嫌,再次汇聚。
2022年卡塔尔足球世界杯已经落幕。除去北非国家摩洛哥首次打入四强,创造历史以外,多数国家发挥正常,总体符合预期。不过,期待“黑马”杀出,欣赏到惊险刺激的比赛,不正是观众所期待的吗?因为这才是足球最吸引人的地方,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对于喜欢足球的人而言,四年一度的世界杯是一次难得的视觉盛宴。坐在屏幕前,在享受心仪球队精湛球艺的同时,也要与他们一起面对比赛的结果。足球比赛极具观赏性和娱乐性,更是难以复制的艺术实践。借用李泽厚先生的诗意说法,观看世界杯,绝对称得上是一次“美的历程”,无论赢球带来的亢奋,还是输球产生的沮丧,抑或“过山车”式的胜负逆转,都是有价值的审美体验。
除去一秒不落观看直播,围绕世界杯的一些“花絮”也十分有趣。这其中,有两条视频值得一提:一是,大量观众涌入卡塔尔,其中不少来自与卡塔尔关系曾经交恶的国家,一位沙特阿拉伯观众说,卡塔尔世界杯让整个阿拉伯世界为之骄傲;另一条是,为了给包括巴勒斯坦在内的观众提供现场观赛的便利,以色列临时开通了直飞卡塔尔的航线,而以色列与卡塔尔之间并无外交关系。
两条消息说的是一回事,即足球增进了不同国家的人员往来。那些平日关系紧张的国家,出现搁置争议,享受体育比赛,让关系得到缓和的迹象。其实,体育增进国家间了解,化解彼此龃龉,最终建立外交关系的故事早已有之。半个世纪前,中美两国不就是借助“乒乓外交”,撬动坚冰,开启两国关系正常化的吗?可见,体育的作用不可小觑,关键是如何运用,而这似应纳入“巧实力”(smart power)的范畴,以别于“软实力”(soft power)和“硬实力”(hard power)。
笔者在中文社交媒体读到一个比喻,称卡塔尔“个头小”,“身体强健”。在卡塔尔世界杯之前,这个国家最广为人知的或许是,区区弹丸之地,竟有一家长期占据全球十大航空公司之列的卡塔尔航空,而总部位于卡塔尔的半岛电视台,暂且不论观点如何,只需了解其作为全球消息源的重要一支,看看中文官方媒体援引这家媒体消息的频次,便可大致推断其影响力。
在中东地区,由于宗教教派和治国理念的不同,不同的国家会呈现不同的政治风貌。无论怎样归类,卡塔尔都是一个有影响力的独特存在,在某些方面甚至与周边国家格格不入。就在几年前,沙特率阿联酋、巴林和埃及等一众国家以卡塔尔“支持恐怖主义”和“破坏地区安全”为由,宣布与卡塔尔断交,并扬言对其实施制裁和封锁,一时间,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感。不过,卡塔尔政府顶住了压力,不仅对所有指控全盘否认,还开动其强大宣传机器,声称这些国家削弱其主权的禁运完全不可接受。
虽然中东地区绝大多数国家同属穆斯林国家,但仔细查看可以发现,一些国家由于宗教和文化传统方面的不同,长久以来磕磕碰碰,相互指责,有时还出现剑拔弩张的紧张局势,仅过去一个世纪中东就发生过五次大规模战争。生活在这一地区的人,恐怕需要面对一个令人纠结的问题:在国家身份、民族身份和宗教身份中,哪一个重要?或者说,他们更认同哪一个身份?
这样的问题并非毫无意义,也不是无稽之谈,因为这一问题具有普遍性,在世界其他地区也同样存在。例如,在非洲,尤其撒哈拉以南地区,国家建设以及特定身份与民族身份之间的关系一直较为紧张,这里不仅存在宗教问题,还有民族、种族、部落和语言等诸多问题。由于当地人对身份认同的不一致、不协调,导致了暴力的出现,成为不同群体间冲突的根源。
2018年,美国智库“国民经济研究局”(NBER)推出一篇有趣的论文,题为“通过分享经验建设国家:来自非洲足球的证据”(Building Nations through Shared Experiences: Evidence from African Football)。这篇论文通过观察非洲足球比赛中获胜的国家队,追问所谓“分享集体经验”(如获胜)能否改善人们对国家的认同感。作者发现,当国家队赢得比赛胜利后,那些长期在种族、语言或区域紧张状态中挣扎的国家往往会搁置前嫌,再次汇聚。这是因为,国家队的成功在削弱民族认同的同时,增强了国家认同,获胜者对其他民族的态度有了改观,民族间的暴力活动也得到了抑制。一句话,足球可以成为建设国家的工具。这篇文章经过修改,已正式刊发在《美国经济评论》上。
站在学术的角度,这项研究将体育提升至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想想看,世上有什么比“建设国家”拥有更宏大的叙事?建设国家是一个极其复杂的工程,用千丝万缕、方方面面来形容并不为过,而足球可以帮得上忙。这样的论证着实令人眼前一亮,让人们得以重新审视足球乃至体育的作用。
在研究对象方面,作者选取了国家足球队而非足球俱乐部。前者由相同国籍的运动员组成,后者可以由不同国籍的运动员组成。足球与民族主义热情关系密切的特点,使其成为有价值的研究对象。
正如上述文章开篇提到的,很少有什么能像体育一样点燃民族激情,从希特勒到曼德拉,政治领导人经常利用这种力量来加强民族认同。然而,几乎没有什么经验性的证据告诉我们,在建设国家方面,体育成就所创造的共享经验其实是非常有效的,也是值得追求的。
笔者想到世界杯历史上的一次经典对决。1982年,阿根廷在家门口输掉了与英国争夺马尔维纳斯群岛的战争。1986年,在墨西哥世界杯1/4决赛中,阿根廷2比1淘汰了英格兰。马拉多纳在这场比赛中表现神勇,除了用“上帝之手”打入一球,还全凭个人能力,攻入一个堪称世界杯历史上最精彩的进球,即“世纪进球”。此后,阿根廷队乘胜追击,最终赢得了这届世界杯的冠军。
马拉多纳后来回忆时说:“我们脑子里想的都是复仇,为那些在马岛死去的阿根廷小伙子。” 这场战争给阿根廷人带来的伤痛乃至耻辱急需洗刷,于是,这场胜利不仅恰逢及时,而且超越了足球场,成为那个时代阿根廷人集体疗伤与美好记忆的一部分。也正因如此,马拉多纳被披上民族英雄的光环,成为许多阿根廷人重要的精神图腾。
就学术渊源而言,上述论文秉承了2021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戴维•卡德(David Card)的分析传统,并将其拓展至更大的国家背景下来加以研究。2012年,卡德与合作者在《经济学季刊》发表“家庭暴力和橄榄球:意外情绪线索对暴力行为的影响”(Family Violence and Football: The Effect of Unexpected Emotional Cues on Violent Behavior)的文章,指出在“美式足球”即橄榄球比赛中,失利,尤其那些赛前预料获胜,结果却输掉的比赛,会导致男性对其妻子或女友的家庭暴力比率增加10%。实际上,大型赛事中的输球不仅会引发更多的家庭暴力,还有可能触发社会骚乱。对此,只需参考英格兰球迷输球后臭名昭著的案例即可。
在许多人看来,体育是美好的。其实,体育本身是中性的,可以被好人使用,也可以被坏人利用。在希尔顿(Christopher Hilton)所著《希特勒如何操纵世界体育:世界杯、奥运会、重量级锦标赛和大奖赛》(How Hitler Hijacked World Sport: The World Cup, the Olympics, the Heavy-weight Championship and the Grand Prix. Cheltenham, UK: History Press, 2011)中,我们可以感受到希特勒对于体育近乎偏执的狂热,而狂热是比认同和归属更为强烈的情感,与走火入魔无异。这种狂热与希特勒当时治下的德国在精神上是契合的,是极端民族主义的助推器。
虽然建设国家的内容包罗万象,但其宗旨应该只有一个,即赢得全体公民的认同,并设法将此类情感升华为归属感。需要注意的是,认同与爱国容易混淆,其实二者并不相同。试举一例:对多数人而言,爱国与爱父母都是与生俱来的,对此毋需太多解释。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总是认同父母的做法。现实中,聪明的父母会通过得体的言行赢得子女的认可,而不是简单的说教,更不能想当然地以为子女一定认同。
一般而言,公民对国家的认同,源于执政者对包括足球在内的诸多问题的处理,即所谓“治理能力”,尽快解决问题是一回事,砸无数钱财和耗费太多时间解决又是另一回事。从这个意义上说,提振国家认同感,实属治国理政的目标,也是最高的境界。然而,在现实世界,我们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政府对社会问题与矛盾处理失当,全无民心与民意,执政的合法性屡遭质疑。此时,奢谈认同已不再实际。
至于国家之间的认同,则需要一些先决条件。要么是地理和空间位置上的接近,要么是民族、种族以及宗教等方面的相似,或者上述条件均兼备。比如,在许多中国读者看来,大约97%国土位于亚洲的土耳其,应该属于亚洲,“教科书”也是这么归类的,但就是这个国家,至少土耳其多届政府,其实并不认同自己的亚洲身份,其常年争取加入欧盟的努力证明了这一点。当然,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在处理国家事务上,人为的地理划分恐怕需要让位于由实际地理位置决定的国家利益。
类似地,与沙特、伊朗乃至澳大利亚等亚足联成员国在世界杯取得的胜利相比,日本、韩国国家队取得的胜利,更容易引起中国球迷的认同和共鸣,甚至伴有深刻的反思。因为东亚运动员的身体条件更为接近,可互为参考对象。这表明,认同不仅需要条件,而且也有程度之分。
就人类历史演进而言,国家,尤其现代意义上国家的出现,比民族、种族、部落以及宗教等的出现要晚很多。许多国家的历史都呈现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特点,但民族、种族、部落以及宗教等较为稳定,而附着在这些要素上的习俗和文化更是如此。由于国家通常由各种不同的人士组成,因此,他们是否对国家产生认同,各种力量如何平衡,一直就是执政者的头等大事,也是各国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许多国家,任何一个看似细小的不同都会点燃社会冲突,进而出现分崩离析的可能。这样的情形不仅出现在欠发达地区,在发达国家也不少见。从加拿大的法语地区魁北克,到西班牙的加泰罗利亚,再到美国加利福利亚州,我们都能感受到当地人摆脱周边关系,想要独立的努力。这些不同寻常的举动皆源于当地居民对国家的不满和不认同。
当然,抛开足球和体育,从更一般的情况来说,如果一个国家能把自己的事儿办好,做到极致,大都可以起到提振国家认同、凝聚人心的效果,这既是建设国家的内容,也是建设国家的必由之路。
话虽如此,但很多时候,人们对什么是“事儿”,什么叫“好”也众口难调,无法达成一致意见。或许,这便是学者更愿意拿足球或其他体育项目来举例的原因,因为体育比赛公平竞争,整个过程一目了然,眼见为实,在这样的场合,人们对于“好”的分歧可降到最低程度,共识较易形成。如果现实生活都能参照足球场上的规则,那么,这个世界的各种纷争要少许多,因为人与人的矛盾起因大都因不透明、不公平所致。
2018年6月,也就是上届世界杯前夕,英国《经济学人》杂志刊发一篇长篇评论,这篇题为“哪些因素决定一国擅长足球?”(What Makes A Country Good At Football?)的文章认为,一个国家在国际足坛的表现,一半以上可由该国的财富、规模以及对足球兴趣来解释,另一半则需要通过学习获得。
文中提到的“足球兴趣”涉及很多方面,可由数据来支撑,如足球人口,包括参与足球运动的人口比例,正式注册的运动员数量,以及青训体系和足球俱乐部等等,大都是相对客观的指标。对于占据半壁江山的“学习”,问题复杂很多。好在,体育领域的学习虽然主观,却也可通过看得见的办法来衡量。比如,足球等体育项目只有到了现场才能检验学习的效果,只有比赛才知道是否学到了真本领,正所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很少有什么比足球更能传递如此朴素思想的场合了。
既然足球可以成为建设国家的一股力量,而足球水平的提高可以通过学习来实现,那就老老实实地学吧,光喊几句口号是不行的。《经济学人》的上述文章曾含蓄批评中国足球管理部门不切实际的规划。体育部门尚且如此,其他领域呢?要知道,体育以外诸多领域的学习,有时很难评价其学习效果,自说自话,各持己见,鸡同鸭讲,互视对方为笑柄的情形太多了。
再回到“建设国家”一文上来,这项研究虽以非洲为背景,但得出的结论对于非洲以外的地区应该也是适用的,至少是有启发的。设想一下,如果中国男足表现优异,所有中国人,包括海外华人就会觉得脸上有光,自然会增强对中国的认同,不仅如此,整个亚洲也会以此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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