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双元丨乌鸦也曾是“火”鸡 ——说乌鸦（二）

乌鸦也曾是“火”鸡 ——说乌鸦（二）

史双元

乌鸦曾经很“火”，高光时刻，“三足乌”站在太阳中心位置，令人不敢仰视。除了虚拟的凤凰，没有任何一种实体鸟类达到被如此膜拜的高度。

“三足乌”崇拜涉及到三个要素，鸟崇拜、“赤乌”崇拜（黑色崇拜加赤色崇拜）、三足信任。

先说鸟崇拜。

人类与鸟儿可能千万年前是一家，但早就分道扬镳、天差地别了。也许是潜意识中的述古追宗，世界各种文化中多有鸟崇拜的风俗留存。

人类为什么会崇拜鸟，因为鸟儿能自由翱翔于蓝天。人类离不开大地，即使真的有人能“一蹦三丈高”，也是极限运动，终归是要落地为安的。“人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这是鲁迅先生的“发现”（见鲁迅杂文《论第三种人》）；“爬的越高，摔得越重”，这是老百姓的“菜根谭”。有万有引力存在，你混得再怎么风生水起，肉身还是飞不起来啊！但人做不到的举动，鸟儿可以做到，您得服气！

日月经天，没有翅膀，为什么也不会掉下来？人类无法理解。

人类总是想简化解释，多以身边常见事物的活动规则来解释宇宙现象，这是原始思维的典型代表。古人观察到“鸦背驼着夕阳”（见闻一多诗歌《口供》）或类似鸟日共图的景观，就会自然想到，是鸟负载着太阳运行，这叫神话思维。

世界各地有不少神话传说把太阳描绘成鸟样。

例如，在古埃及神话中，太阳神Ra/Rah被描绘成鹰头人身的形象——

图片来源于网络

他在天空中驾驶太阳船穿越天际。

图片来源于网络

中国古代文化中的鸟崇拜广泛存在，比较著名的鸟崇拜对象包括凤凰、大鹏、燕子、鸳鸯等。秦汉以后，中原地区大致确立了龙图腾的地位（“四瑞”崇拜也逐步形成），但鸟崇拜依然被保留了下来。如汉宣帝在位二十五年中，先后七次改元，两次用鸟雀来做年号，即“神爵（雀）”“五凤”；新莽政权以“天凤”为年号；三国东吴各位霸主使用了“赤乌”“神凤”“凤凰”年号，还重复使用了“五凤”年号。

鸟崇拜是乌鸦崇拜产生的基础，但乌鸦崇拜确实比较特殊，特别是把乌鸦当作主神太阳神的代表，这就很有个性。虽然欧洲和美洲神话也有乌鸦掺和于各类神迹中，如北欧神话的主神奥丁（Odin）有两只名为胡根（Huginn）和穆根（Muninn）的乌鸦，它们每天遍世界收集信息，并在晚上回到奥丁的肩膀上向他报告〔1〕。但这种信息快递小哥或“包打听”的地位绝对比不上中国神话中乌鸦的重要性。日本也有三足乌崇拜神话，可能来自于中国文化的影响。

乌鸦崇拜得以成立的第二个原因是颜色崇拜，也就是“黑+红”（即“赤乌”）崇拜。

先说黑色崇拜。

可能起源于对黑夜的恐惧和崇拜，黑色在古代被视为一种神秘、威严的颜色。黑色崇拜在各种文化中普遍存在，比如，在古埃及文化中，代表着夜晚和重生之神“奥西里斯”（Osiris），他的赋性就有黑色和青色两种颜色，代表死亡和新生。在印度文化中，印度教神祇黑天（Krishna）和卡利（Kali）被描绘为黑色或深蓝色的形象。

我国古代的黑色崇拜应当起源很早，上古陶器和壁画大多是黑色。仰韶时期器皿虽以彩陶为主，但陶器上的绘画却以黑色为主，著名的人面鱼纹盆即为典型。至于龙山文化，更是以黑陶闻名，大量的精美黑陶制品表达了史前人类对黑色的钟爱。

图片来源于网络

（人面鱼纹盆）

有文献资料证明，周朝是崇尚黑色的。根据西周金文的记载，各类“色（shǎi）衣”中“玄衣”等级最高，“玄”就是黑（有的时候指黑红色，见《说文》）。在周代，在祭祀、冠礼、婚礼等重大典礼活动中，都以黑色作为主色调。

孔子时代，黑色依然是庄重吉庆的颜色，举行丧事或吊唁，一般不能用黑色服饰。《论语·乡党》云：“羔裘玄冠不以吊。”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注云：“丧主素，吉主玄，吉凶异服。”也就是说，丧事不吉利，只能穿“素服”，不能穿戴吉庆典礼所用的黑色。

春秋战国时期流行“五行”说，将“五行”与方位、季节、颜色、乐音、口味、德行等相配位，为黑色崇拜找到了更广泛的链接。

黑色代表的是“五行”中“水”的颜色。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天下，根据推算，周朝是“火”德，水可以“克”火，秦朝就推崇水德；水德尚黑，因此将黑色作为秦朝的“国色”。这种制度有开创意义，此后，大凡改朝换代，都要使用新的颜色。

《史记·秦始皇本纪》有更为具体记载：“衣服旄旌节旗皆上（尚）黑”，皇袍自然是黑袍。

图片来源于网络

上行下效，官员的服饰也以黑色为主，普通百姓穿不上黑色衣服，也要裹上一块黑色的羊肚头巾，所以，秦朝老百姓叫“黔首”。

可能是起源于黑色崇拜，古代还有以“乌”（黑）为姓的，比如战国时秦国有一位勇士叫乌获，他力举千钧，获得重用。

汉朝的“国色”选择比较复杂。刘邦登基后，百废待兴，要做的大事很多，没精力来考虑“五行”相生相克这些虚头八脑的事，初期继承秦制，制度服色一仍秦旧，所以，黑色也是汉朝初期的主色调，文武百官“虽有五时之服，至朝皆着皂衣”〔2〕。“皂”是黑色，因此有“不分青红皂白”的俗语。在民间，穿“皂衣”以表示身家高贵的风俗流传很久，比如，魏晋时期的都城建康(今南京)秦淮河边上有一批贵族子弟都爱穿黑色绸衣，即“乌衣”，以显身份尊贵，此地便被称作“乌衣巷”。（想起了唐代刘禹锡《乌衣巷》那首诗吗？）

再说红色崇拜。

各种文化在原始阶段都有红色崇拜的经历，红色是火和太阳的颜色，红色与光明、温暖有关，与生命力有关。

红色还是血色的象征，这也是古代祭祀中常用的颜色。在古代的一些葬礼中，人们会使用红色颜料（通常是赭石）来涂抹死者的墓穴或尸体，这种做法被用来象征对生命延续的祈求。

在法国和西班牙的一些新石器时代洞穴壁画中，画家使用了红色颜料来绘制狩猎场景，红色是人和动物生命力的展现。

有意思的是，经过了周、秦和汉初的黑色崇拜，以及汉文帝开启的黄色崇拜以后（见下一篇），到了东汉，红色崇拜再度兴起，上承远古遗风，其实是为现实服务。东汉由刘秀建立，他是西汉皇室的远房亲戚，虽然姓刘，其血脉和西汉的皇族已经相对疏远。为了寻找理论依据，也为了增强改天换地的自信，又转“土德”为“火德”，推崇红色，汉朝也就成了“赤刘”。

汉朝以后，红色一直被视为吉祥的颜色，代表着喜庆、兴旺和繁荣。红色在民间的节日、婚庆等活动中被广泛使用。同时，在官方场合，红色也象征着皇家的威严和尊贵，常用于朝廷礼仪活动中。

黑色崇拜还与红色崇拜叠加形成了“赤乌”崇拜，也使得太阳中“赤乌”形象更加正大光明，乌鸦崇拜越发高大上。

“赤乌”（黑红色）崇拜也并非起源于汉朝，是古来有之。

8000年前的兴隆洼文化查海遗址中的龙形图案，就是用红褐色石块堆砌的“龙形堆塑”。

周朝有赤乌崇拜的文献记载，《史记·封禅书》记载:“周得火德，有赤乌之符。”

《周礼·夏官司马》云：“弁师（专门负责掌管王冠的职员）掌王之五冕（礼帽），皆玄冕，朱里。”《说文解字》云：“玄，幽远也。黑而有赤色者为玄”，这就证明了“玄鸟”应当是“赤乌”鸟。

黑红色的流行还表现在礼器色彩的选择上，如，作为礼器的漆盘底色往往是黑色贴金或描红，很庄严。曾侯乙墓出土的大量漆器、漆画皆是以黑色与红色绘图的，后代也大量模仿这种色彩组合。

图片来源于网络

“赤乌”原是驻日唯一代表，相当于后起的火凤凰，绝对高端，“赤乌”也被封建帝王用作年号，也是共时流行的色彩风。

以上从色彩选用的历史回溯中解读了日乌崇拜的色彩来源。

现在再说一说“三足信任”。

关于日中乌鸦的具体形象，有两足乌的说法，见长沙马王堆出土文物，图中的乌鸦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腿。但大多数神话记载都说日乌是三足鸟，这种说法见之于多种文史资料和图像石刻。

汉代王充《论衡·说日》云：“日中有三足乌，月中有兔、蟾蜍。”《淮南子·精神训》“日中有踆乌。”汉高诱注：“踆，犹蹲也。谓三足乌。”据考证，在汉代画像砖《羿射九日》图中栖息于扶桑神树上的也是三足金乌。1974年至1975年在宝鸡茹家庄发掘了西周墓葬，出土了两件形态相同的乌形尊，鸟体丰满，昂首钩喙，凝目远望，三足挺立。

关于三足乌的形象，人们一直很疑惑：生活中也没有见过三只脚的乌鸦，这第三条腿哪里来的？有多种说法，包括用男性崇拜来解释第三条腿的来历，并举例以民间至今用“鸟”、用“日”作为骂人的话来证明。这种解释可能有点泛性化了。

我认为，日乌有三条腿来自于古人对圣物必有“异相”的信仰。

在古代神话传说中，神圣人物的标配除了“神迹”，就是具有“异相”，“异相”还是胎里带，赢在起点。

最常见的异相是“双耳垂肩，双手过膝”等特殊体型。如《三国演义》第一回便写了刘备的相貌：“生得身长七尺五寸，两耳垂肩，双手过膝，目能自顾其耳。”第一百一十九回描写司马炎的相貌也是如此：“人物魁伟，立发垂地，两手过膝。”

不仅仅小说家如是说，《三国志·蜀志·先主传》也煞有介事地说：“（先主）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

如果读者很遗憾自己没有这等异相，注定成不了大人物，也不要寂寞惆怅，因为这未必不是好事。从医学角度来看，“双手过膝”是性腺功能减退造成的巨人症。所以说，做个健康的小人物，挺好。

还有一些古典式特殊“异相”，如“重瞳”和“骈胁”。

重瞳，又称双瞳，是指每只眼的虹膜上有两个瞳孔，这在医学上被认为是一种异常，但在古代文化中被认为是大人物乃至君王的生理符号。历史上目有重瞳者不止一个，大多是君王或名人，如仓颉、虞舜、重耳、项羽、吕光（后梁君主）、高洋（北齐皇帝）、鱼俱罗（隋朝名将）、李煜。

现代医学认为“重瞳”是早期白内障现象。

另外，著名大人物天生“异相”之代表还有晋文公重耳的“骈胁”（见《左传·僖公二十三年》），也就是胁骨紧密相连如一整体，这也属于属生理畸形。但成功人士的一切异常都是正常，还是超正常，属于成功标志的一部分，古人认为“骈胁”就是圣人之像。

以上引用的资料无非说明，异相是神圣事物的特征，所以，要做太阳神的驾驶员，乌鸦必须不是一般的乌鸦，必须有神奇的异相。

那么，为什么不给日中乌配上九个头呢？《山海经·大荒北经》就有“九头鸟”的记载：“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或者以“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来显示乌鸦的非同凡响呢？为什么要以“三足”来表现日中乌鸦非同“凡鸟”的特征呢？

因为“三足”有深意，符合乌鸦作为太阳神驾驶员的身份。

往大里说，“三”是一个神迷的数字。

目前流行的信息查询利器Chat GPT认为，中国神话“日乌”三条腿代表人生三个时间节点（少年是早晨，四条腿；中年是中午，两条腿，老年是傍晚，三条腿）。

图片来源于网络

我认为这种解释还是来自西方学者的思维，这种解释明显来自斯芬克斯之谜，也就是用“埃及之问”的哲学思考来演绎中国问题。

有人认为，“三”是一个“大数”，是一个具有哲学意义的数字，大致来说相当于“道”，“三”有着创造万物的功能，所谓“三生万物”是也。太阳是万物生长的原能量，以“三足乌”来象征可能带有这种宏大的象征意义。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三足乌的形象与古代中国的祭祀仪式有关。在古代中国的一些祭祀仪式中，人们会用三条腿的铜鼎来做祭品，这些铜鼎被认为是吉祥之物。因此，三足乌的形象可能是受到了这些铜鼎的启发。

我认为，这一些都扯得太远，中国的三足崇拜很实在，就是“三足信任”（这个词汇是自我发明啊，呵呵）。

乌鸦被选为太阳神的驾驶员，为领导服务，安全第一，而三足是最稳定的结构，不会翻车，古人很早就有了三角稳定信任。

在物理学中，三角形被认为是最稳定的形状，不管是等边三角形，还是等腰三角形，只要边长固定，那么角度也会固定。这意味着，无论你如何施加压力，只要边长不变，三角形的形状就不会改变。这种特性使得三角形成为超稳定结构，它能够抵抗变形。

古代世界各民族在建筑和建造器具方面广泛应用三角形原理，如古代埃及人建造金字塔时使用了大量的三角形原理。金字塔的形状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三角锥体，其倾斜面可以稳定地支撑整个结构。埃及人还利用三角形原理设计了内部通道和坡道，以确保金字塔的稳定性和结构的强度。古希腊神庙建筑中也广泛利用了三角形原理，还有罗马古代工程师在建筑斜塔时也运用了三角形原理。

我国古人很早就知道三足稳定的原理，三足鼎的产生就是基于三足稳定的认识而设计的。

中国人还很早就发明了手推独轮车？手推独轮车是基于三足平衡的原理而发明的，熟练的推车农夫完全能领会，前面的轮子是一个支点，两个屁股是后面的两个支点，保持平衡就不会倒下。

三足稳定原理还被引申到政治结构中，诸葛亮就知道三足鼎立的超稳定结构，因此为刘备勾画了三国策略，谱写了“三国演义”。

太阳由三足乌做“鸟夫”（马夫）就特别稳定，特别可信。三足乌是天帝的使者，掌管着日出和日落，它用三只脚来支撑和驮着太阳，就比两脚稳定，象征着天地万物的和谐与稳定。

结合了鸟崇拜，黑红色崇拜，三足信任，形成了三足“赤乌”崇拜，并延伸到对自然生物乌鸦的崇拜。

参考文献：

〔1〕《诗体埃达》（Poetic Edda）是一本诗集，里面记载北欧神话的故事，由冰岛主教贝恩祖发·史云申于1643年发现。这是最早的北欧神话的来源。在其中的《温格纳尔之歌》（Vǫluspá）中，提到了奥丁的两只乌鸦，诗中写道：“Hugin and Munin fly each day over the spacious earth. I fear for Hugin, that he come not back, yet more anxious am I for Munin.” （胡根和穆根每天飞越宽广的大地。我担心胡根，他可能不会回来，但我对穆根更加忧虑。）

〔2〕见《汉书·萧望之传》“敞备皂衣二十余年”唐颜师古注引如淳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