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奇葩研学团:花5000块钱,打卡假清华....(组图)
王牧盈决定跟踪8岁女儿的北京研学之旅。
她住在南京,有两个孩子。这次暑假,当地的妈妈群推荐了这家机构的研学活动,五千块左右,五天四晚,主打一个锻炼孩子的独立能力。
她没怎么犹豫,早在五月份,就提前给大女儿下了单。
但8岁毕竟还太小。到了暑假时,她决定带着丈夫和二宝,订了北京同一家酒店的房间,开始了对大女儿研学之旅的观察。
对于市面上许多主打着“不建议家长陪同”的研学团来说,王牧盈的这个不常见的决定,提供了一个调查这类研学团的视角。
但她失望了。
首先是住宿。在机构宣传中,住宿达到四星级水平,实际上,住的是连锁酒店,还位于南五环外的大兴区,距离多数景区都有几十公里。女儿跟团坐大巴,每天早晨吃饭、洗漱后,七点多就要出发,来回路上要花大约三个小时。
▲ 孩子们排队乘大巴出现
饮食也让人担心。酒店早餐不新鲜,“肉眼可见苍蝇在飞”。有的孩子吃不习惯团餐口味,就容易饿肚子。以至于到了晚上,团里有几个她认识的孩子肚子就饿了。
她会给这几个孩子额外点份外卖。
然后,研学团的安全问题,她也不是很放心。虽然有老师睡前查房,但王牧盈看到,孩子们房卡自由,大家楼上楼下串门。还有的孩子,晚上跑出酒店外出购物。“酒店里面人很杂,这个真不能细想了。”
这个团里,每两个孩子睡一个房间。和王牧盈女儿同住的小女孩叫沫沫,今年刚读完一年级,家长就让她一个人来了,连电话手表都没有。沫沫算是团里自理能力很强的孩子,每天回到酒店,她都能自己洗当天的衣服。
但入住第二天,沫沫就对王牧盈说:“阿姨你要来陪我。”
王牧盈也计算过花销。按照五天四晚计算,每天需支付约1000块钱,要比普通旅行团贵。溢价的主要原因就在于“研学”。王牧盈心中期望的是:“至少要比纯旅行团多一些讲解和课程。”
但她观察发现并不是这样。
同样的一天,故宫之旅,她和丈夫带着二宝,在网上请了一位导游,500块钱讲解了快四个小时,内容丰富,还有互动小游戏,连五岁的二宝都喜欢,她当下就觉得大女儿“没来听这个亏了”。
回家一问大女儿,发现她们的故宫游览很仓促,只逛了两个小时,连御花园都没去。
这还不止,还有一天,安排去看升旗,需要凌晨两点出头起床。但是团里几个小男孩干脆不睡觉,熬夜看电视。结果他们一上大巴就睡着了,到站了怎么都喊不醒,后来也没看成升旗。
这段研学旅程结束后,王牧盈安慰自己,起码“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也的确如此,在这个夏天突然火起来的各种研学里,奇葩的事件比比皆是。
各类清北研学营,是暴雷的高发区。今年,清华和北大从7月8日起,开放校园预约参观。王牧盈是因为当时参团早,团里明确说明不去清北。
但还有一些团,则经历了从宣称名校研学,到校门口打卡的巨大落差。
比如,广州的林芝,给孩子报名了清华北大研学营,千里迢迢到北京,结果连清华北大的校门都没进成。“缴费时白纸黑字写着进清北校园,结果说不让进。”
许多家长感觉受到欺骗,报了警。
也有一些研学团比较“灵活”,清华进不去,那就去清华科技园,对团员们称这是“清华新校区”。实际上,后者虽然名字带有清华,但并不属于校园区域。
另一款“平替”,则是去清华艺术博物馆。博物馆虽然在校内,但单独留出了校外通道对外开放,只能进博物馆,不能进学校参观。
北大研究生陈龄,前段时间去过清华艺术博物馆,他感觉自己几乎进了研学团大本营,一层大厅里,挤满了统一着装的小学生和中学生。
▲ 清华大学艺术博物馆挤满了研学团。图 / 受访者提供
陈龄发现,拍完大合照后,“研学”就基本结束了,没有老师讲解,孩子们开始自由活动。他必须小心注意周边环境,以免手中的相机被奔跑的孩子们撞倒。
与此同时,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已经见怪不怪了,他们不出声,手里拿一块牌子走来走去,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安静”。“但没有人care。”陈龄说。
一片混乱中,陈龄见到了那句让他“错愕”的标语:“在京一周,影响一生”。这行字印在白T恤正中间,被研学团的孩子们穿在身上,尤其显眼。“家长的心情可以理解,但在一个城市短短待几天就能影响一生,我觉得过于理想化了。”
▲ 研学团团服。图 / 受访者供图
参加研学能不能改变一生并不确定,不过可以确定的是,研学团的到来,改变了大学生们的正常生活。陈龄至今记得在西门拍毕业照的时候,他和同学们眼睛要尖、动作要快,才能拍到一张没有研学团当背景板的照片。
而拍毕业照的学生们,本身也成为了研学的一部分。陈龄自己,就被几位家长拉着跟孩子合了影。
这样的情况,不单单出现在北京。
厦门的裴芸,在西安博物馆外面,遇到了一群研学团的孩子。那是个阴天,刮着风,孩子们正在博物馆门口朗诵诗经,有研学老师专门负责拍摄。
裴芸看到,老师很敬业,力图给每个孩子拍出最精神的照片。但进入馆内,孩子们除了挨个拍照打卡,全程不见人讲解。
拍完照,老师又带着孩子,奔向下一个博物馆。
更为奇葩的是,还有的研学团,跑到互联网公司里去研学。
“现在的小学生研学已经研到我的工位了。”26岁的酥酥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视频策划,从六月底开始,小学生就开始出没在公司大楼。前几天周末加班,进入公司大厅,她一度感觉自己进入了游乐园。
▲ 小学生们去“大厂”研学。图 / 受访者提供
酥酥在网上描述了“工位研学”的具体过程:“先绕我们工位一周,参观当代互联网打工人惨状,然后又去到公司健身房,围观不认真上班的人摸鱼健身。”
某种意义上,研学的意义被简单抽象成了提前见识未来的生活。她曾在公司大厅遇到一所县级中学的孩子们前来研学,她感觉到,真实的工作与孩子们中间,间隔最远的或许是认知上的差异,而这种渴望打破信息差的焦虑,正是研学团火热的重要原因。
更离谱的是,发出帖子吐槽后,还有学生联系酥酥,希望能来公司参观。
掉坑的不光是孩子,还有被研学机构“招聘”来的老师。
“一些研学机构就是两头骗。”徐望予在北大二年级在读,身边不少同学最近上当受骗。
有中介潜入学校内网,发布“研学团伴游伴学”招聘,声称“营员旅游时跟团游即可,日均分享一次,每次25分钟左右”,日薪1000元,食宿全包。
但学生们到机构才发现,所谓的“跟团游”,实际近似“跟团保姆”。研学团人手缺乏,几十个孩子的管理责任,经常落到了大学生身上。
更过分的是,一些机构连饭都不提供。徐望予的朋友曾前往一家机构做伴游老师,住宿地方偏远,点外卖都不便,几个兼职学生上桌吃饭,旁边的老师直接说:“你们不要吃了,你们要给学生留一点。”
上海的研一学生刘御风,也有相同经历。七月初,她曾作为某研学团兼职导师,带队了四五天,日薪150元。说是导师,其实主要是拍照、早上喊学生起床以及晚上收手机。
那是一个从深圳前往上海研学的团,参团的大都是高中生。一个团四十多个学生,四个导师,一个领队,都是兼职。
贯穿了研学游全程的,正是这样的“草台班子”。
刘御风在上海呆了五年,首先让她疑惑的就是研学路线,“感觉设计路线的人从没来过上海”。住在浦东机场,三个相邻的景点在市区,每天去一个,每天都从郊区赶一遍路。早上七点半出发,近十点才能到目的地,大量时间泡在路上。
所谓研学,除了外滩,五天四夜的行程表里,高校、博物馆占多数。在外研学时,导师们最重要的工作,永远是拍照打卡,甚至有要求,“每个学生都要有特写”。
▲ 研学团的学生在“清华大学”校名前留影
而且,机构有专门的微信群,每天往里面发送学生们的照片。刘御风感觉很割裂:“家长还以为自己孩子行程满满很充实。”
研学团看起来的确很充实,上午和下午各去一处景点,回到酒店通常是傍晚。在所有人都很疲惫的状态下,还要求大家再玩狼人杀或者剧本杀,好拍下活动照片,发到家长群中。
最离谱的一次,活动持续到晚上十二点,早上六点多,又要求大家起床赶路。
漏洞也随时出现。要去迪士尼,孩子们五六点起床,快十点好不容易排到入口处,才发现十六岁以下不能单独入内;活动结束后,让大家自行去停车场找大巴,等到最后一个学生找到车,已经过去了约两个小时。
还有一回,因为研学团太吵,被一所高校的校史馆工作人员请了出去,这才参观十多分钟。面对营员,领队扯了个理由:稍后该场馆有重要活动。
这样的研学团,兼职的导师流动性也很大。刘御风发现,来兼职的人都以为能免费同游迪士尼,但来了才发现,去迪士尼,学生要加钱,导师也不能同行。
最后,研学还剩三期,四个兼职导师走了三个。
如果说,暑假能把家长从培养孩子中解放几天,同时孩子还能学到东西,哪怕花点钱,家长们往往心甘情愿。研学之风,便从此时刮起。
据中国旅游研究院发布的《中国研学旅行发展报告》统计,2021年研学机构已突破三万家,潜在消费群体已超过2亿人。
而到了今年,赶上疫情放开后的第一个暑假,研学只会更火。
各种夏令营,只要抓住了家长的焦虑,似乎就有了合理性——
减肥夏令营的小卖部,会贩卖零食饮料;
哈利波特夏令营,宣称圆孩子一个魔法梦;
少年CEO领袖营,号称帮孩子赚到人生第一桶金;
变形记夏令营主张吃苦耐劳,小孩只好刨坑上厕所;
……
高明的营销话术,不是去描述现在的需要,而是建构一个新的理想。这就好比推销一款研学项目,不是去描述它有多科学,而是要说,孩子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在京一周,改变一生”。
似乎,研学机构们都深谙宣传之道:
“孩子亲手建造的小木屋里,安放的是一整个夏天的喜悦”;
“让孩子终生难忘的海边夏令营”;
“变身小CEO,让孩子当一次领袖”;
“搭建树屋,一座属于童年的自然乐园”;
“帮助青少年扣好人生的第一粒扣子”
……
在这样扭曲的供需关系之下,就连家政服务平台,也可以包装出家长们喜欢的课程。
比如某机构举办的第一届“家务夏令营”。点开招生界面,涌入醒目的几个大字,“唤醒家务多巴胺”。
但打去电话咨询相关课程资料和老师信息,该平台客服却两次以“我不清楚”为由,抽身去场外求援。
半小时后,得到的回答却是:“我们没有培训老师的资料,课程规划我们也不太清楚。”
以至于,社交平台上有人调侃:“听说过个暑假就能看出一个人的家庭条件。”人们还列举了四种过暑假的方式:“研学、旅游、补习、回老家。”
很显然,兼具旅游和补习双重作用的研学游,排在过暑假的鄙视链顶端。
但更多的时候,家长们只是被裹挟,他们对自己的选择,也很难作出独立的决策。
重庆的小学生张豆豆,就读的是一所县城小学,但在班级的家委会里,攀比之风盛行,从穿的什么衣服,用的哪款数码产品,到家里开的什么车,家长们都会私下里品评一番。
以至于,不仅家长之间会攀比,连小孩之间也会攀比。“没有小天才手表,算什么小学生?”豆豆曾发出这样的感叹,吓了姐姐阿金一大跳。
这导致暑假研学现象也攀比严重,在暑假里,豆豆参加了一个“非遗传承”的亲子夏令营,去到贵州的大山里采摘茶叶。“家委会里的其他家长,都给孩子报夏令营了,那我们家也必须去。”姐姐阿金说。
▲ 去农场里研学的小孩。
一整个上午,大人为了让小孩学会坚持,就鼓励他们多采摘茶叶。活动结束后,研学老师却突然提出,每个家庭采到的茶叶是有免费限额的,只有三两,“超出的部分需要额外购买”。
家长们一方面碍于面子,一方面又怕打击小孩采茶叶的积极性,所以都硬着头皮买了。
“机构的做法很心机,活生生是在利用人的心理。”豆豆的姐姐阿金说。再加上,这次夏令营的价格本身就不菲,每个人4680元,家长陪同还要另加3000元。对于一个县城的家庭来说,这不是个小数目。
而对于双职工家庭而言,家长们面临的育儿压力,也是研学火起来的重要原因。从这个角度来说,让孩子参加研学的动机源头,总能追溯到家长身上。
暑假,对于家长而言,是一段比上学更费心的时间。比如,王牧盈身边的家长们,不少都给孩子报名了军事营、科学营。促使家长报班的,大多是内卷焦虑,以及育儿压力。
王牧盈理解那些让孩子报班图清净的家长,“带小孩真的挺累的,尤其是暑假,天天捆绑在一起”。她和丈夫把攒着的年假,用在了这个暑假,而其他参团的孩子的家长,好多还不得不上班。
而这次也并非全无收获。王牧盈觉得,最大的收获是“小朋友之间的陪伴”。
至于研学,她以后再也不想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