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的诱惑：知名潜水员消失在“水下喜马拉雅”（组图）

据中国广西壮族自治区都安瑶族自治县应急管理局消息，10月25日18时33分，潜水界知名人士韩颋的遗体在九顿天窗景区被打捞上岸。18天前，他在这里为冲击洞穴潜水世界纪录做准备时在水下失踪。

救援

2023年10月15日是个周日。天气不错，广西壮族自治区河池市都安瑶族自治县九顿村，村民韦林起了个大早，骑着三轮摩托往家附近的九顿天窗景区赶。车斗里装着两张气船和三艘桨板，船和桨板都是今年6月新买的。今年夏天城里人迷上了江心划船的新游戏，韦林顺势做起出租桨板的生意，整个“十一”假期，这段水域少说也挤进了上千游客。

游客是冲着这儿的水质来的。从水面看去，潭水深处是幽暗的蓝色，浅近处又变成绿色，配合随水漂流的白色水菜花，成就一处迷人景点。都安县境地貌特殊，地下有条绵延241公里的地下河，河道向上开口，发育有数百个岩穴，被人们称为“都安天窗群”。韦林家附近的这组九顿天窗就是其中相当特别的一座，地下河水从水面中心石岛两侧的“天窗”涌出，转为地表河澄江。据报道，“天窗”最深处超过300米，号称“亚洲最深可潜入洞穴”。

今年夏天，桨板划船成了九顿天窗的热门旅游项目。（记者供图）

已近深秋，江水变凉，不再是适合玩水的季节，但赶上周末，韦林还是想碰碰运气。8点半，小椅子靠岸一字排开，他划着桨板往上游去，刚进天窗景区，就听岸上一声高喝：“你干嘛的！这儿封了，出去！”韦林划船回岸：“看来，今天他们要捞了。”

“他们”要“捞”的是一位名叫韩颋的潜水员。10月7日晚8点左右，他进入九顿天窗潜水，之后宣告失踪。近年来，九顿天窗的名号吸引了不少国内外潜水爱好者前来探秘，韦林这样的村民就经常见有人把车停在路边，扛着气瓶往水边走，然后消失在水中。韩颋是他们中更特别的一位，2020年和2023年，他潜入九顿天窗，两次打破了此地的最深潜水纪录。事发后，韦林在网上看见他的事迹介绍，也深感惋惜：“亚洲潜水第一人啊！”

图源微博@韩颋_蓝旗潜水

警戒线一拉起来，韦林和其他村民的任务就变成了劝退游客。景区入口的小卖部里，老板阿峰一边卖水，一边向失望而归的游客讲解事情的经过：“是的是的，那个潜水员还没捞起来。”“啊呀，不知道？你们都不看抖音的吗？”

警戒线外，一车一车的游客原路返回，警戒线内，搜救和打捞工作还在进行。10月11日，水下机器人在天窗下120米深度的一处区域探测到到韩颋的遗体，但如何将他从这个深度带回地面，仍需要周密安排。一位常年在当地从事水下救援工作的受访者告诉本刊，按照常规流程，到现场后救援人员需要熟悉搜救环境，必要时用技术手段还原洞穴情况，了解其中的“卡点”，“比如说洞穴潜水需要布线，那我们必须了解现在里面是永久线还是临时线，因为临时线会‘乱跳’，水下到处都是线，情况就比较复杂。”

韩颋的下水地点已被警戒线封锁。（记者供图）

他向我展示了一幅九顿天窗的剖面图，天窗的水面下有两个比较大的洞穴，称为“南洞”和“北洞”，两洞都有一定倾斜角度，最终在水下汇合延伸，形成一个“Y”字。而这次韩下水的“北洞”，在大约100米处有一段水平延伸的折角，再之后是一段缓坡。韩的遗体现在就在这个缓坡上。直接用水下机器人打捞有一定难度（作者注：据了解，最终使用了两台水下机器人配合打捞），一来很难找到抓点，容易滑落。二来在100米折角处可能会造成电线缠绕、遗体丢失。因此最好有潜水员下水将它固定在机器上，再在折角处帮助其转弯、移动、回收。

九顿天窗截面示意图（记者结合韩颋手绘图及受访者提供信息绘制）

最佳方案是人力配合。但救援团队的人员情况是怎么样的？“需要有不同能力的潜水员。能潜到50米以下的有多少？100米以下的有多少？他们用的是什么设备？这些都要考虑到，再形成一整套救援方案。”有经验的技术潜水者都知道，在通道平直、布线准确的情况下，下潜速度可以很快，甚至能达到每分钟20米，但在深水每多待一分钟都需要几十倍的减压时长，最终升水时在不同梯度的停留时间可能长达十几个小时。在水下的漫长时间意味着更多危险，这时，只是潜水服被石块划破一个小口子，都可能导致潜水者失温死亡。因此，在不同梯度安排配合良好、彼此信任的支援团队，才能部分降低下水救援人员的风险。

即便如此，打捞中依然可能出现种种意外。2004年，为了帮助一位潜水遇难者的遗骸升水，澳大利亚潜水员戴夫·肖带领团队在南非布须曼洞展开了一项打捞工作。尽管前期做了周密计划，也布置了近10人的支援团队，但由于水下线索缠绕、能见度降低、尸袋沉重等问题，戴夫最终出现了二氧化碳中毒，没能顺利上岸。

一位接近现场的救援人员告诉本刊，15日的这天，救援团队原计划是要在水面布线，将支援人员需要的气瓶放下水，进行一次打捞测试。但气船开到水中央，放好瓶子人下了水，当时的团队里还是没有人有把握下到120米的深度。几天以来关于救援方案的讨论，最终都还是卡在了这个节点上。

图源微信@蓝旗潜水 公众号截图

从失踪日8号算起，10月15日是韩颋的“头七”。按照以往的经验，一般救援到这个阶段也就该升水了。但到晚上8点，警戒线内水面依然如往常幽深平静。互联网上的讨论也转为悲情：“到这个深度，以前都是他救别人，现在他出事了，没有人能救他。”

诱惑与危险

作为一项极限运动，洞穴潜水自诞生以来就与死亡紧紧相连。自20世纪50年代两名潜水员用简陋的设备成功探索美国弗罗里达州的地下河入口后，接下来近20年时间里，佛罗里达州每年因洞穴潜水死亡的人数直线上升，1974年，位于马里兰州银泉（Silver Spring）的洞穴一年内就夺取了26名潜水员的生命，当地政府一度试图封闭洞穴，禁止这项运动。直到美国洞穴潜水员谢克-埃克斯利（Sheck Exley）根据潜水和救援经验编写了一套洞穴潜水的基本教程，制定了标准安全程序。

在中国，大部分洞穴潜水者都是从休闲潜水开始“入坑”的。资深洞穴潜水者陈潜曾在九顿天窗内创造过258米的下潜记录，他的第一次潜水是在2012年，他在泰国旅行时接触了潜水项目，之后就被那种独属于水的自由和平静俘获了，“在水里，感觉人的所有压力都消失了，比如我在岸上可能会有焦虑，会急躁，但在水下完全不一样，会找到一种精神上的自洽，发现自己过去没有察觉的一面。”

到2015年，他辞掉工作，成了一名专职潜水教练。也就是这时，他在墨西哥第一次接触到洞穴潜水。墨西哥有许多顶部开放的“半洞穴”，深度较浅，潜水时可以看见天光，头顶还有地质变迁形成的白色钟乳石，潜入其中，光移影动，犹如身处外星空间。这样的奇观也使不少像他一样的潜水爱好者决定花功夫学习洞穴潜水。之后，陈潜又陆续在美国佛罗里达等地学习高阶课程潜水，一边潜水，一边指导教学。

韩颋的入行过程也和陈潜类似。他是浙江人，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去了加拿大留学。读大学的时候，他的身体素质已经很令人惊叹。同班同学回忆，有一年他得了胰腺炎，病愈后上体育课跑步还是得了全班第一。根据《钱江晚报》2017年的报道，2000年他在东南亚首次尝试潜水，之后在2010年成为专职教练，并于2014年与合伙人朱铁俊成立蓝旗潜水俱乐部，之后落脚广西。

图源微博@韩颋_蓝旗潜水 视频截图

虽然同为洞穴，广西的“天窗”与墨西哥与佛罗里达都不一样。中国潜水组织WUD的创始人之一王远第一次到广西潜水是2008年前后。他发现，广西的天窗虽然在洞穴结构上并不算复杂，但其纵深相当大。其中九顿天窗的深度最大，而且在同类天窗里见度较好，到达方便。2011年，法国潜水教练皮埃尔埃里克（Pierre-Eric）在都安潜水后，盛赞其为“地球上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洞穴系统之一”，“新的水下喜马拉雅”，更使它成为圈内人到都安潜水的热门地点。

陈潜和王远都说，比起墨西哥和美国那种光线能够进入的洞穴，潜入九顿的感觉并不算美好，“洞里面岩石不是白色，很暗，有很多淤泥和灰，光打进去都被吸收了，一眼望下去漆黑一片。”但黑暗深处自有其诱惑力。陈潜在九顿天窗的最深下潜纪录是258米——那是在2023年，他一度打破了韩在2021年创造的234米下潜纪录。他这样描述途经最后几十米的感受：“我快速下潜，整个人好像在飞……我知道，那几十米的那一条路，这个地球上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看到过，那种感觉……直到升水后的两三天，我睡前闭上眼，还能不停回现。”

都安政府也注意到了这批奇怪的旅行者。皮埃尔回忆，他们2011年在当地潜水时，经常被当地村民好奇围观。但到第二年他们的探索结束后，村民们已经开始邀请他们到家吃饭，传阅潜水视频和照片。2013年，都安地下河地质公园开始申报国家级地质公园，当地政府邀请皮埃尔作为官方顾问，在都安县城开设一家潜水中心。12月底中心落成，为了项目宣传，都安县还专门举办一届中国都安国际洞穴潜水旅游节，邀请17个国家的潜水爱好者到当地潜水、旅行。据当时的报道，政府还打算筹资1亿元，仿照墨西哥的尤卡坦半岛、美国的佛罗里达州或法国的洛特省，“建设国际洞穴潜水基地，普及洞穴潜水运动，吸引国内外游客”。

不过，对于都安的潜水中心，皮埃尔也发文谈到自己的观察。在国外，在开发类似潜水中心的东西之前，探险家们花很长一段时间的潜水、探索洞穴，只有在十年左右之后，休闲潜水员才会来到一个新开发的洞穴系统游玩。而在都安，“潜水中心是先开放的，它出现于探索开始时，而不是在探索结束时。”

潜水员王远就是其中之一。2014年3月，法国潜水员帕斯卡-贝尔纳贝（Pascal Bernabé）在九顿北窗的主绳延伸到160米深度，王远和潜伴王涛进行研究评估后，决定在这里开展一次170米深度的下潜。

“我们其实没有特别好的准备，因为那时候没有出过事故，所有事故你都听过，但会觉得它们离自己很远”，王远回忆，尽管他们在出发前经过几次训练和不同深度的潜水测试，也向帕斯卡请教了不少关于潜水计划的问题，但“直到风险真正发生，你才会发现很多事情你搞不定。这种环境下，你一旦倒霉，问题就来了。”

那确实是一次“特别倒霉的潜水”。王远记得，下水前一天自己吃坏了肚子，晚上睡觉酒店附近有人在办葬礼，哀乐吵得人一夜没睡好。但年轻人身体好，他们都没当回事。那天，他们成功下潜，在水下按照计划完成箭头布置后，到上升阶段130米深度时却突然发现，为潜水者指引方向的引导绳不见了。两人陷入紧张，匆匆花了三分钟才找到引导绳，可再次上升10米左右，王涛突然用手势告诉王远，自己的气瓶即将没气，王远大为意外，按理说刚刚的动作不会消耗这么多气体。他们决定先到放置减压气瓶的75米处做检查，但又上升了不到10米，王远突然发现身侧的王涛正在失去控制向上漂去，“那过程就是1秒钟，一瞬间！”

接下来的过程，王远是在一种极度模糊的状态下回忆的。为了搜寻迷失的好友，他过于快速地上升、下潜，先后遭遇了氧气中毒和减压病，上升到18米时，他感到腿部关节剧痛，来不及排出的氮气和氦气气泡在体内膨胀，于是又示意浅水区的接应同伴将他带向36米深度做停留。最终，王远保住了性命，而王涛不幸在这次潜水事故中遇难。

事后，王远在《2014年4月18日广西洞穴深潜事故报告及反思》中写道：“之前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次潜水是超出我们潜水经验范围的探索潜水。”将王涛的遗体打捞上来之后，他们才发现，他当时之所以说自己“气瓶没气”，是因为在紧张和意识模糊的情况下，他忘记了切换第二阶段气瓶。“在大深度的洞穴潜水中，势必加剧他本人的精神紧张。而紧张，是这种潜水活动的大敌。”自2014年的事故后，王远就不再做这种大深度潜水了。他和同伴共同成立了WUD中国潜水组织，希望能让潜水变得更加安全，成体系化。

之后几年，都安又陆续出现过几次类似的“探索潜水事故”。2020年11月15日，四名南宁潜水员在都安县东庙村桃花水母天窗潜水时，一人发生意外失踪；2021年9月26日，两位潜水员在九顿天窗失踪，打捞过程持续了10天；2022年10月，一位潜水员在九顿天窗下潜28米后失踪。次年3月，她的遗体才在天窗200多米的深度被发现。

成为“猫神”

韩颋是在潜水节后来到广西的。2015年，法国人离开后，都安政府为新成立的潜水中心寻找运营方时找到了他的团队。这之后，他和他的蓝旗潜水的同伴开始在都安县城工作。据韩颋自述，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他又陆续在都安探索了一百多个洞穴，并把探洞情况在潜水圈分享。因为他养猫，朋友们都叫他“老猫”，到后来学员们也这么叫他。

许多大学同学也是这时才知道，读书时安静、温和的韩颋成了一名潜水教练。在他的学生眼里，“老猫”为人也一样“谦和靠谱”。一位2017年曾在蓝旗潜水上过洞潜课程的自由潜教练肖颖告诉我，韩颋上课时喜欢引经据典，对潜水理论理解很深入，实际训练中他话不多，有时看起来挺严肃，但到下水时很注意保护初学者，一次洞穴训练时她设备出了小故障，后来几乎是韩教练背着他钻洞出水的。

抖音@蓝旗潜水 视频截图

但彼时在国内，当潜水教练并不如想象中赚钱。一位广西当地的潜水教练告诉本刊，他做教练只为平掉自己下水使用的氦气费用。何况中国的洞穴潜水一直是个相对小众的圈子，直到2019年，都安县政府的企划仍没有如愿吸引来更多圈外游客，顶多有些像肖颖这样的自由潜爱好者和教练来学习。这项运动有不小的技术进阶要求，又不能像休闲潜水那样供人们拍照晒图，只靠租售气瓶，上上高氧课程，并不能很好地推广这项运动。

2016年接受《ELLE睿士》采访时，韩颋坦言：“但是这两三年把潜水当作一个事业来做了以后特别累，不能像以前那样不想和人打交道就不去，看不上的人就一句话也不和他说，现在必须牺牲很多……但我真的希望能做一点事情，对周围的人有一些帮助，有好的影响。我不会半途而废。”

那段时间，除了日常在广西探洞潜水，韩颋的主要工作都是接拍各类水下拍摄的项目。2016年，他作为水下摄影师在印度洋南部群岛Gili岛上为央视《挑战不可能》栏目跟拍了一次水下极限挑战，平时也接点其他类型的潜水拍摄散活。2016年电影《战狼》拍摄前，他被好友介绍给吴京做潜水教练，这也成了事发后他最为人关注的身份之一。

《战狼》剧照

韩颋和蓝旗潜水第一次“出圈”是在2017年9月。广西灌阳县开始对该县新圩镇和睦村酒海井实施初步认定为红军烈士遗骸的勘探和打捞工作，韩颋的合伙人朱铁俊在网上看到消息，主动联系对方提出协助，尽管经过几次下潜和清淤后，当地政府最终决定抽干井水完成遗骸发掘，但这次的行动还是使蓝旗获得了不少媒体关注。

2020年的一次救援行动，则彻底使“老猫”在圈里火了。当年11月15日，一名南宁潜水员在都安县东庙村桃花水母天窗潜水时失踪，蓝旗潜水团队就近展开救援打捞。由于洞穴地形复杂，打捞团队花了四天搜索了天窗内90米以上区域仍未找到死者，直到第五天，水下机器人在水下140米处的斜坡上找到了遇难者的遗体，并将其带上较浅区域。为了帮助遗体顺利升水，团队提出应该对其进行水下穿刺以排出体内气泡，因此最后一步依然需要潜水员下水操作。当时“老猫”刚刚完成“中国潜水员洞穴潜水的深度纪录”，最终由他下水完成穿刺，将遇难者遗体带上岸。

打捞完成，却也惹起不少风波。业内人士告诉我，由于当时在场的救援人员对打捞方案有不同意见，围绕高压下遗体升水时是否需要穿刺等问题，技术潜水圈开始了一场大讨论。支持方称韩颋为“猫神”“中国洞潜第一人”，反对方则认为他和团队为了证明自己的救援能力，不惜进行毫无必要的操作。双方争执不休，再加上过去十年间国内外不同潜水教学体系间的旧有矛盾，这次争议事件在许多圈内人心里埋下了隔阂。

但也就在这时，洞潜从过去的极小众圈子慢慢进入国内大众视野。那时正是新冠疫情的第一年，习惯全世界到处跑的潜水爱好者们没法出国，几乎是惊喜地发现国内几处潜水胜地，都安是其中之一。前述广西潜水教练告诉我，在他们那里，这几年学习洞穴潜水的学员翻了一番。那阵子，蓝旗潜水的微信公号也开始密集宣传到都安学潜水的内容。之前的水下摄影经历也起了作用，他们拉上电影《紧急救援》团队的摄影师，承诺可以满足潜水者的“所有摄影需求”。

而作为蓝旗潜水的总教练，带着“打捞红军遗骸”和“桃花水母天窗救援”的两项成绩，韩颋决定完成一项新的挑战：突破2015年澳大利亚湿骡子探险队的两名潜水员在九顿天窗创造的中国洞穴潜水最深纪录（212米）。

2020年底，韩颋从九顿天窗南洞下水，北洞返回，完成234米深潜，突破了澳大利亚潜水员的纪录，至此，他正式跻身圈内“大神”行列，那之后，他所在俱乐部的公号上喊出一个颇为振奋人心的口号，“中国人的洞中国人自己潜”。

为什么下水？

几乎所有的专业洞潜者都承认，洞穴潜水并不是一项竞技运动。现实中，每个人下水的时间、地点不同，采用的潜水方案也各有差异，因此很难把每一次潜水在同一水平线上进行对比。不过，自洞潜运动出现以来，就粗略划分出两个分支，许多资深洞穴探索者更愿意把时间花在横向长距离的洞穴探索上，另一群人则痴迷于极限大深度的挑战。作为“中国最深洞穴”，九顿天窗满足的是后面这个需求。

技术潜水的定义与深度有关，“深度”更大程度上是对风险程度的一种表述。王远告诉我，目前所有技术潜水减压理论的基础都来自二战时美国海军测试的空气表，因为每个人的个体减压过程相当复杂，研究者只能通过人群统计的方式测出普遍标准。后者就是一种通过大样本重复测试形成的不同深度减压计划，潜水者可以据此设计自己的潜水方式。但深度越大，可供测试的样本量越小，表格上的现有数据能为潜水者提供的帮助也就越小。因此，到150米以下深度的潜水，就可以称之为超高风险的大深度潜水，其中，最大的技术风险就是潜水员对不同潜水气体反应的耐受能力。

王远告诉我，进入150米以下，潜水中吸入的氦氧混合气体会对人的神经系统产生影响，引起意识恍惚，手足颤动。如果气瓶中加多了氮气，又会产生“氮迷醉”，造成肌肉痉挛，呼吸急促，“总有一种气体会对你造成影响，你的潜水状态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对气体的适应能力”。

有圈内人将这种耐受力比作“酒量”，个体差异很大，很难通过练习改善。如果这个类比成立，韩颋无疑是个“酒量”很大的人，他在几次潜水后的自述中都表示，下到150米后并没有发生严重的身体反应。这些年，他一方面尝试改善气体配方，一方面也在大深度潜水中测试着自己的身体极限，甚至参与了一项大学的研究项目，研究不同的气体配比和人体的环境耐受。

但潜水毕竟不是喝酒，人也不能用自己的生命极限做测试。想要降低风险，很大程度还要依靠可信的支援团队。王远在当年的事故反思中也提到，他一开始只想着带一位学生在浅水区等待接应自己和潜伴，但到事故真正发生，尤其是遭遇减压病无法行动后，如果不是这位支援者，自己恐怕也已经遇难了。那之后的大深度潜水时，大部分挑战者都要在不同深度梯度安排支援，放置备用气瓶、陪伴减压、保持岸上沟通。

即便如此，风险也依然存在。长时间练习并不能保证你的下一次深潜更安全。可以说，每次深潜都是一次身体状态、心态和运气的极端博弈，三者缺一不可。因此，王远认为，对于大深度潜水而言，最关键的问题是：你为什么下水？这个问题的答案会直接决定潜水者的心态。

纪录片《极致中国》剧照

陈潜说，在水下需要保持一种极度专注和稳定的心流状态。因为“进入极限状态后，任何一点反应都会被放大”。“每一次下水时，你的情绪波动会直接影响水下的反应，下潜越深，影响越大，到100米以下，这种放大就会变成一个致命的量级。”他解释，人在情绪紧张时，人的呼吸节奏会被打乱，看似微不足道的气体量，在深水中都会造成二氧化碳累积，轻则导致肌肉发酸，动作走样，严重时会发生中毒晕厥。因此，许多潜水员进入深水后都会尽量避免大幅度动作，减少底部停留，往往打完引线就开始上浮。

从这个角度看，“破纪录”并不是“为什么下水”的好答案。但对相当多从事这项运动的高手来说，“破纪录”又充满了诱惑力。2014年9月，埃及退伍军人Ahmed Gabr在西奈半岛完成了一次深度332米的下潜，突破了由美国潜水员Nuno Gomes保持了9年之久的海下潜水深度纪录。2019年，后者的最深洞穴潜水纪录又被法国潜水员Xavier Méniscus打破。但所谓的世界纪录名单也是一份“死亡名单”。1994年，那位创造了洞穴潜水标准的传奇人物埃克斯利在墨西哥挑战330 米的淡水洞穴记录时丧生。就在韩颋遇难五天后，美国洞穴潜水纪录保持者Brett Hemphill也在一次潜水中离世。

朋友们在河对岸为韩颋搭了张小小的祭桌。（记者供图）

2017年《钱江晚报》报道称，韩颋曾和潜水圈朋友达成共识，即使有人创造新的深潜纪录，也要守口如瓶，防止形成攀比风气。但2020年，他在不到一个月时间里将陈潜创造的258米中国洞潜纪录刷新为277米时，蓝旗潜水官方微信视频号还是发布消息：“蓝旗潜水老猫，水下纪录277米，卷出新高度！”

非凡挑战

如果说成功完成“破纪录”的潜水员在水下需要面对的只是极端环境和个人的体能极限，上岸后，外部世界投来的欣羡、崇拜、质疑，叠加个人的胜负欲、竞争心，才是真正考验的开端。“埃及人”Ahmed Gabr打破纪录后，迅速获得潜水圈的追捧，甚至陷入数据造假风波；Xavier Méniscus虽然在采访中一再强调自己下水只是为了探索地下水网完成测绘，但不可否认的是，世界纪录的名声为他带来的曝光量比过去6年都多得多。

277米的挑战难度也为韩颋获得了高于以往项目的商业回报。上次234米深潜时，俱乐部是和一家电商平台合作，配合“年货”主题进行视频拍摄，所以称之为“跨年挑战”。挑战277米时，韩颋在下水前戴上了一块某品牌的户外潜水手表，并为其完成了水下极限测试。2023年7月，他受品牌方邀请参加2023上海国际潜水暨度假观光展，分享了佩戴手表下潜的体验。

《极致中国》剧照

2023年10月，蓝旗潜水发布了一则“非凡挑战”的招商计划书：韩颋将于2023年10月中旬挑战286米的洞穴潜水世界纪录，计划洞潜到290-306米。计划书里提到，这次活动将在多个视频平台同步直播，过程中，韩颋将随身佩戴深潜360度摄像机和至少两个GoPro，进行实时纪录。同时还要邀请嘉宾在岸上、线上与他直播访谈，全程预计16个小时。在从9月开始的准备期，团队还将不断更新韩颋的日常准备视频，“多维度打造热点事件，进行强曝光”。

作为这个计划的核心人物，韩颋的抗压能力有目共睹。陈潜记得，韩颋挑战277米那次，下水前他俩曾在岸上遇见，交流了在南洞下水的见闻感受，但韩颋并没有提及自己当天的计划。陈潜直到看见他在岸上做预呼吸，团队也在搬运设备的时候，才意识到，“今天老猫可能是要干大事”。

那天，和韩颋在一起的还有他的潜水支援组、陆地和水下救援组，甚至还有一个潜水医疗团队，坐在纷乱的人群中，韩颋看起来神色如常，并没有受到干扰。这让平时自认有点“社恐”的陈潜印象深刻。与韩颋相比，他的下潜完全是另外一种风格，下水前，他得长时间地调整饮食、作息，每天都要到潭边看看水，仰面看蓝天白云，感受阳光和风。

但这次韩颋和俱乐部的新计划将下潜深度从277米再往下推进了30米左右，其中包含的风险又会以什么量级增加？没有人能够回答。即便是抗干扰能力超强的“老猫”，面对声势浩大的“事前发布”、密集跟拍的压力、长时间水下拍摄、直播、商业活动、有限定日期的潜水计划时，还能实现这一切平衡吗？看着官方账号上发布的“花式剪辑”视频，不少技术潜水爱好者都为这场声势浩大的“非凡挑战”暗暗担忧。

事发后的九顿天窗景区。（记者供图）

10月7日，韩颋在傍晚8点下水，为“非凡挑战”做最后的测试和准备。知情者透露，他这次下水是为了布设用于直播的光纤。除了自己常用的潜水用具和逃生瓶，为适应接下来的挑战计划，他还带着一个重约五公斤的测深线标。

就他在下水的前一天，央视《极致中国》第二季纪录片播出，第三集讲的洞穴潜水，是一年前在都安拍摄的。坐在镜头前，韩颋说：“长期以来，我做好了自己回不来的心理准备。”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韦林、肖颖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