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领了补偿,但不代表原谅马航!”马航MH370开庭在即,这事始终没有终局...(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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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要开庭了。拿到法院传票,姜辉双手有些颤抖。母亲连同马航MH370幽灵般消失的2014年,他41岁,头发乌黑茂密。那之后,他长期失眠、焦虑,为马航的事东奔西走,甚至因此辞掉了工作,人憔悴了许多,头发也白了不少。
根据传票上的日期,他的庭审时间被安排在了11月30日。
这是一场长达7年的等待——2016年,姜辉和一些中国家属,以“航空运输损害责任纠纷”为由,起诉了马来西亚航空公司、马来西亚国际航空有限公司、波音公司、安联保险集团,以及制造发动机的罗尔斯—罗伊斯控股有限公司,但案件迟迟没开庭。
有关马航事件的调查结论
此次起诉马航的家属有40来个,由于是独立起诉,意味着法院需要开庭40多场。庭审将从11月27日上午,一直持续到12月5日左右。家属要求索赔的内容,除几百万的赔偿和援助外,主要想让马航方面拿出7000万的搜索费用。
姜辉的诉求,是在要求责任方积极赔偿外,希望恢复失联乘客家属联络中心、保障家属知情权和提供心理援助,以及得到赔礼道歉,和设立搜索基金继续搜寻MH370失联乘客和相关信息,“我无法预测结果,我想让妈妈知道,我没放弃。”
自MH370失联那天起,妈妈就成了戳在他心里的刺,隐隐作痛却难以自拔。而支撑他走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找到妈妈——近10年过去了,这个信念从未变过。
“相信妈妈去世,就是在诅咒她”
在北京市北五环某小区见到姜辉时,他刚接受完一家媒体采访。开庭时间公开后,媒体频频找上门,他也只能被迫一遍遍回忆母亲——那是2014年3月8日,周六。一大早,姜辉带女儿去游乐场玩,中途接到哥哥电话。电话那端,哥哥哭个不停,“咱妈坐的飞机出事了,快来丽都酒店。”
姜辉不信。空难离自己太遥远了,怎么可能发生在家人身上。
MH370失联当天,首都机场摆放的提示
姜辉是北京人。出事那年,母亲姜翠云71岁,是一家照相器材厂的退休职工。和北京退休的大爷大妈们一样,退休后,她总喜欢约几个老闺蜜到处玩。家里经济状况不算差,两个儿子也都支持她。在马来西亚那几天,为省国际长途费,姜翠云几乎没和家里联系。直到登上MH370前,才告诉大儿子。
有关这次航班的信息在之后近10年无数次出现在媒体上:2014年3月8日凌晨00:41分,MH370航班从马来西亚吉隆坡国际机场起飞,原定于北京时间6:30分抵达。凌晨01:20分时,飞机在马来西亚和越南的交接处与胡志明管控区失去通讯联络,同时失去雷达信号,地面也未收到MH370的求救信号。
自此,MH370神秘失踪,飞机上共有239人,其中154人来自中国。
姜辉赶到丽都饭店时,酒店里已经聚集起大批家属和国内外媒体。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相信母亲就在那趟航班上——他认为失联者只是和母亲同名,仅此而已。在丽都饭店等待一会儿后,他联系了警方,想要进一步核实母亲的信息。对方接了电话,姜辉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把母亲的信息用短信发给对方,很快收到文字反馈,“就是你母亲,是同一个人。”
“母亲遇难了”——这是姜辉的第一反应,他当即瘫坐在地。但他没想到的是,9年过去了,连确切的死讯都没等来。一开始,先是越南海军称MH370客机坠入大海,消息随即被否认;后来,马来西亚空军司令说,参与搜救的新加坡船只在客机失联海域发现一些漂浮物,但很快又证实,这并非来自MH370。
整个事件在之后数年变成了一个循环:只要有消息公布,马上就被否认。姜辉和其他失联乘客家属像钟摆一样,不断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反复摇摆,筋疲力竭。
而外界对MH370的下落也有诸多猜测——飞行员自杀、恐怖分子劫机、外星人劫持,甚至还有人说去了平行世界。姜辉起初对此嗤之以鼻,后来他也接受了其中的一些说法。他怀疑是机械事故和人为同时发生导致,但具体发生了什么,谁也不敢妄下判断。
到了2014年3月24日,马来西亚总理宣布,根据分析结果,MH370航班落入了南印度洋。但由于没公布任何有价值的证据,家属们只接受失联,不能接受死亡。
大约在2014年5月,马航北京办事处在顺义空港物流中心设置了失联家属接待中心。根据此前媒体描述,那是一栋五层的灰色办公楼,楼内的一间办公室里,挂着中国地图,上面标着各个省份的MH370乘客——女的用粉色标签,男的用蓝色标签。每周都有家属过去询问进展。但由于始终没确切信息,每次交涉,几乎都在扯皮、吵架中不欢而散。
为了不错过消息,有外地家属专门在北京郊区租了窝棚,每月租金50元。每次从窝棚过去,得花两三个小时。而那个接待中心,也只存在了一年就撤销了。
由于搜索工作没有实质进展,事发近一年时,马来西亚民航局宣布MH370航班失事,并推定机上所有人员全部遇难。这让姜辉等家属难以接受,亦不愿相信。随即,马航宣布对飞机上人员家属赔偿252万元人民币,并要求受难者家属放弃对马政府、马航、马军方、波音公司追责。
姜辉一直没领这笔钱。他要的是等母亲回家以及对马航追责。他更担心,一旦拿了钱,签了字,马方就没人搜索和调查了。
2016年,包括姜辉在内一些没拿赔偿款的家属,到北京铁路运输法院起诉了马航等公司。2017年底,北京铁路运输法院就此案进行过一次庭前会议,之后在北京市高院指定下,由北京市朝阳区法院管辖。但案件不久就停滞了,姜辉不理解迟迟不开庭的原因,在他看来,“这案子特简单,和陆地上的交通事故,没有本质区别。”
为了专心研究马航的事,姜辉辞了职,大多数时间,他用来搜集信息,并定期和一些家属见面,或是偶尔去寺庙烧香祈福。每周四,他们还会去有关部委反映情况。2015年10月,姜辉去了被马来西亚证实发现MH370碎片的法属留尼汪岛,看到了所谓的残骸碎片。
陆续在几个地方发现的残骸碎片,共30多块,包括一部分右翼外侧襟翼、一台引擎的发动机机罩、前起落架的一扇门、垂直稳定器的一部分等。其中18块标记为有可能、极有可能、几乎可以肯定来自马航,有3块为确定来自马航,其余均无法识别。
姜辉在发现疑似MH370遗骸的留尼汪岛。受访者供图
“他们所谓的确定证据,有什么证据呢?”姜辉不觉得这些残骸真正来自MH370。他甚至判断那是人为制造的证据,只是为了掩盖真相。
既然几乎所有信息都说MH370消失在了大海,姜辉也只能这么认为。为了在茫茫大海上寻找到母亲,理工科出身的姜辉甚至发明了个“海洋定位漂流瓶”。他还曾在上海成立了公司准备量产,但最终由于租用卫星的成本太高,没有投入使用,公司也注销了。
家里的一切都像母亲在世时一样,没有遗像,清明节也不会有祭拜活动,“我要相信妈妈去世,就是在诅咒她。”姜辉坚信母亲一定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只是暂时失踪了。
失联与失去
在马航失联者家属面前,”死“字是大忌,不能轻易提。而那些与死有关的字眼,也要避免。和姜辉一样,许多家属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有着某种执念,没有见到尸体,意味着人还活着。MH370失联后的第一个清明节,有媒体去采访失联者文永胜的父亲文万成,问他们打算如何祭奠。文万成一听就火了,“我儿子又没去(世),我祭奠什么?他不过是出差了,还没回家罢了。”
这次马航事件开庭,文万成的案子被排到了12月4日。11月25日上午,他和老伴李继平颤颤巍巍地从山东济南赶到北京南站,想要先见见代理律师张起淮。
左侧握手者为文万成。受访者供图
2016年递交起诉书后,他起诉了马来西亚航空公司、马来西亚国际航空有限公司、波音公司、安联保险集团,以及制造发动机的罗尔斯—罗伊斯控股有限公司,要求五被告对在搜寻、搜救方面没有尽到责任和义务进行赔偿。
事发快10年了,他至今对儿子的事如数家珍——那曾经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孩子。MH370失联前,文永胜是山东高速集团房地产开发的高管。去马来西亚,是要进行一次11个亿的售楼合同签订商务谈判。临走前,他告诉父亲,那是一笔11亿元的售楼合同,有个马兰西亚驻香港的公司,要在济南买他们建的楼。
“他本科毕业,失联时还在北京理工大学企业管理读在职研究生,工资也高。”文万成至今说起来都带着骄傲,他说儿子2010年在济南付首付后又贷款150万买了别墅,2013年买了一辆35万的沃尔沃轿车,并育有一儿一女。
MH370出事前,文万成自己也坐过一次飞机。2012年12月,儿子带他去香港旅游。那是文万成第一次坐飞机,他有些害怕,“这玩意儿掉下去,一点生还希望都没有。”儿子告诉他,飞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交通工具。三个月后,马航MH370失联。
文万成期待中幸福的晚年生活,也被彻底击碎。
但他很快又振作起来,他安慰老伴说,“飞机只是失踪了,不一定出事。”事发后不到一个月,马来西亚方面说飞机落入南印度洋了,文万成觉得这是撒谎,“刚出事的前几个月,我儿子手机还能打通,就是没人接。2014年6月,他的QQ还在线过。”
这两个细节让他坚信,儿子没死。
部分失联乘客家属。受访者供图
也因此,不管去丽都饭店还是其他地方,不管家属在现场如何吵闹,文万成都会保持冷静,并默默地打开摄像机记录,试图寻找儿子还活着的证据。文永胜失联的头些年,李继平每过一段时间都要给他充话费,并几乎每天给他发短信,“儿子,妈妈很想你,你怎么不回家看看妈妈啊。”
在众多失联者家属眼中,文万成做事一贯理性,从不把悲伤挂在脸上。而他在众人面前唯一一次崩溃,是在马来西亚。2015年,他发动了20名失联者家属,前往马来西亚要求见相关负责人,最终被拒绝。那一次,文万成站在马来西亚的海边,泣不成声。
儿子不在家这些年,70多岁的文万成努力让自己活成年轻人——他学着网上购物,通过翻译软件查阅了大量有关马航的外媒报道,还经常开着儿子那辆沃尔沃外出。儿子出事那年,孙子、孙女还小,问起爸爸去哪儿了,文万成就解释,说去国外学外语了,因为没学好,所以不让回来。
现在这个解释行不通了,他只好如实说,然后告诉孩子们,“你们得好好学外语,争取以后把爸爸找回来。”
至于那笔252万的赔偿,文万成没有拿。他不是不缺钱,只是在人和飞机的下落没有定论的情况下,他拒绝和马航签免责协议,“赔偿可以要,但不能免责。”
“我领了补偿,但不代表原谅马航”
在赔偿和继续向马航追责面前,邹京生犹豫过。但他最终选择了前者,这意味着,此次在北京的开庭,他不会出现。
之所以领这笔钱,邹京生解释,最初,他也是心存希望的。但眼看着各方努力未果,搜索停止,希望也越来越渺茫——据公开资料显示,从失事之日起至2018年5月底,以中国、澳大利亚、马来西亚为首的26个国家进行了两次大规模搜寻。
首次大规模搜寻,专家通过卫星图像测算,把地图上的搜寻范围圈定在澳大利亚西部海域,一条西南-东北走向的弧线。从2014年到2017年,搜寻队在这条弧线上仔细排查了12万平方公里的海域,耗资1.6亿美元,未见MH370踪影。
2017年10月,澳大利亚交通安全局在调查报告中认为,第一次搜寻工作足够细致、精确,失败的关键原因,在于“目标区域错误”。吸取了第一次经验,2018年1月重启的第二次搜寻工作中,马来西亚政府委托的美国私人勘探公司“海洋无限”分别在南纬30度和35度范围内搜寻。
这次搜索,属于“找不到不要钱”——假如找到MH370,“海洋无限”可拿到7500万美元;找不到的话,其间产生的费用自己承担。那段时间,“海洋无限”每天都要扫描1100公里,多轮搜索无效后,“海洋无限”于2018年5月底停止搜寻。
2019年在吉隆坡的周年纪念活动。受访者供图
这种大规模搜索此后再未有过。邹京生夫妇知道,这意味着,找到航班的可能性更小了。
让家属们希望逐渐落空的还有,MH370失联以后,马来西亚、澳大利亚当局出具了大大小小近10份调查报告。这些报告,有的说MH370“最终坠入大海”,有的称“工作人员或维护工作未存在过失”,但对于飞机为何失联,始终未曾提及。
2018年7月30日,马来西亚又发布了一份数百页的最终调查报告。
报告显示,MH370的黑匣子和飞机主体仍不知所踪;机长没有精神和生理疾病史,此前也并无反常举动;飞机曾被人为调转方向,不排除曾被劫持的可能性。
最终得到结论,“调查组无法确认MH370失联的真正原因”。也就是说,无论这份报告,还是前述残片,都无法拼凑出MH370失联之谜的完整拼图。
停止搜索后,邹京生和其他失联者家属们一度希望马航还能再做些什么,但2018年11月14日,马航与MH370失联乘客家属在北京举行第42次见面会时,宣布该事件原调查团队的任务“已经结束”,并于11月30日解散——这是MH370航班消失后的第1728天。
看不到希望的家属们决定领钱。邹京生的妻子林小兰原本是坚决不要这笔钱的。她觉得,接受它,相当于认同儿子出事了。可随着很多事情的变故,家里需要钱,她也因此在去年领了这笔钱。邹京生说,在所有领赔偿家庭里,他们算是最晚的了。
“拿了赔偿,也不代表原谅马航。”邹京生更不相信孩子已经死亡。
“只是法律上的死亡”
还有一些失联乘客,在法律上死亡了。他们至少有马骏(男,1981年生)、黄毅(女,1984年生)、曹蕊(女,1982年生)、侯波(男,1979年生)、李乐(男,1982年生)、鲍媛华(女,1951年生)等。
这其中,也包括张翼的儿子——张翼不是受访者的真实姓名,而他也不愿意公开自己儿子的名字。按照他的说法,当时有些涉及儿子的手续要办,必须有死亡证明,只得从法律上“杀死”自己的儿子。法院在判决里写道:“被申请人XX搭乘马来西亚航空公司MH370航班于2014年3月8日意外失联后下落不明……已达四年之久……宣告XX于二〇一四年三月八日死亡。”
至于那笔252万元的赔偿,张翼也领了。他解释说,因为“儿子此前做生意借了100多万”。MH370失联后,债主们经常打着“子债父偿”的旗号上门催收,连利息都没减免。
那段时间,他一边陷入寻找独子的痛苦,一边忙着处理债务问题,“我和他妈妈都是农村人,去哪搞那么多钱。”拿到赔偿,他连本带息还完债,又偿还了寻找儿子时的欠款后,手头就剩了20万。他把这笔钱存起来,想等着儿子回来时给他。
为MH370失联乘客祈福用的蜡烛。受访者供图
张翼知道,在MH370失联家属里,像他这种被迫陷入债务问题的还有不少。
比如天津籍的MH370失联乘客辛曦曦(1982年出生)失联前,申请了一张中国银行信用卡,用于分期购买轿车,分期金额为10万元。失联后,开始逾期。
在欠下3万多本金、8000多元利息后,银行起诉了她和她的丈夫。开庭时,辛曦曦的丈夫说,MH370航班处于失联状态,妻子的法律状态不明,信用卡未按时还款,并非出于本人意愿,他自己也不应对妻子的个人债务负责。但法院还是判决辛曦曦的丈夫承担共同还款责任。理由是,那笔信用卡的钱,用在了家庭消费,车子也是辛曦曦的丈夫在使用。
“谁也没资格说我们拿了赔偿的,就是(拿了)买命钱,就是不道德的。”张翼说自己这么多年一直没换过手机号,是怕儿子找不到他,“我不知道别人家怎么想的,我只信他只是从法律上死亡了,现实里还活着。”平时除了农忙时节,张翼更多时间都在外打工。妻子想和他一起外出打工,他拒绝了,他觉得家里必须得留个人,否则儿子回家后找不到人。
曾经在丽都饭店并肩战斗共同维权的家属们,在近十年后发生了很多变化,有些人甚至断了联系。前段时间,张翼从短视频里得知,案子要开庭了,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毕竟拿了钱,就相当于放弃了追责。
而作为起诉了的家属,文万成对这次的开庭也不乐观。他认为,这次只局限在赔偿多少,起不到找人、找飞机的作用,“马航在国内也没什么资产。即便是法院认定了赔偿金额,执行起来也有困难。”
有时候文万成觉得,不如就保持现状吧,就这么失联着。毕竟失联,代表着还有活着的希望。真的找到了遗体,他就永远失去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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