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重庆工人在桥洞下办展,被全网封为天才之后……(组图)
家具厂工人吴大村,一个没有人听说过的画家,在老家山上的旧屋,日以继夜地画画,做梦,发呆。
他捡建材厂的废料回来做画框,到桥洞下办无人问津的画展,却几乎不卖画,“别人要的我不想卖,我想卖的别人不要。”
2021年夏,大村在山上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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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村的画
两年半前,我们拍摄的短片在网上引发热议的时候,
他依然在山里埋头画,
婉拒纷至沓来的采访和邀约,
守着原本的生活,
偶尔给我们寄自家种的花生和熏的香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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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初,大村在开州县城的新家
2021年的故事讲的是,
吴大村不想上班,讨厌庸庸碌碌,
以此反抗“人必须以规定的方式活着”的叙事。
如今我们再次前往重庆开州,
他和他的家庭有了一些变化。
他发现工不工作甚至不是人生最大的问题,
命运越收越紧的缝隙,中年的腹背受敌,
他怎么才能在其中找到一点自由呢?
自述:吴大村
撰文:洪冰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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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年前,大村在山上独居
以前没房贷车贷,什么都不需要负担,自己没什么开支。现在为了孩子读书,到县城买房子了嘛,负债肯定想短时间去还。
这套房子是我老婆在抖音上刷到的,我们现场看了一下,当天就决定要买。它在7层,买一层送一层,顶楼不要钱。我老婆和孩子住楼下,我住楼上,一间卧室,一间画室。我没事就坐在阳台晃神,前面那栋高楼是我爸爸住院的人民医院,再过去一点的操场是我孩子9月要上的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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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家画画
在老家画画的时间很多,画了一张又一张,一下子都天亮了。刚搬进这里,还是像往常一样琢磨,一直找像原来的那种感觉,找自己想要的图像。我总想这是我买的第一个家,跟以前住过的地方不一样,我要画属于这里的感觉。但是全部都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烦躁,静不下来。几天都画不出来,一画只有一个多小时,过后就把它又涂平,放在一边堆着,底色就有100多张。这一年基本没有真正完成的,可以挂着的就更少。
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忽然一下就画不出来东西,一坐几个小时,真的是,我也不知道在干啥子,时间也浪费了。索性就不那么着急,一天就该干啥子干啥子,陪老婆出门散步去了。现在我们两个每天都在一块,什么都聊,聊得很深,关系变近好多。
之前我在家具厂画门窗上的花样,现在厂子转型,那种手工家具过时了,时兴的款不需要手工的东西,我就搞不了。后来给一个朋友开车拉点东西,垮了,没搞了,还发过传单,给那种修农村自建房的跑跑业务,没搞起来,歇着了。
稳定的工作,我一直都没搞过,从来都没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上几个月班。一年里只有2个月不开心,因为要去打工,做散活,搞几千块钱回家,剩下的10个月都是开心的,我就在山上画画,陪孩子,潇洒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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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家,背着画框去桥洞挂画
我觉得稳定的工作是很简单的,只要自己愿意去做。开州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在外面省吃俭用,攒钱回来买间大房子,好像都是为了这个房子。他们做的事情挺无聊的,他们自己也觉得无聊,就是为了钱。其实工资也不高,本地的工作只有3000块。朝九晚五又搞不出来什么名堂,我不喜欢照搬那种模式生活,失去了活着的意思,我就想乱整瞎搞。
背债以后,我长期动摇要不要去做个稳定的活。估计以后慢慢要陷进去,让自己踏踏实实,不这么漂浮。但我这个人说不准,我思想不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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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日下午,大村在打牌的退休老人中间散步
上次你们文章发出去以后,好多人来找我。有几幅画,我都拒绝了,不想卖。卖了几幅画,让我多玩了几个月,不用马上去打工。当时觉得解决一下生活上的小问题,够用,我这个人不会看后面的事情。
卖画这个事情,就像菜场里的摊贩,菜摆在那里,你不知道别人需不需要这个菜,你也不用主动问,他们要就会来问你,喜欢我的画,我愿意卖就卖,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有朋友说有个白酒品牌想找我,这些都是桌子上说的话,没有下文的,有时候就是说说而已,不要太认真。让我去讨好别人,我不习惯,还有我也不需要讨好任何人,是不是?
房东送的这个顶层,我不喜欢顶棚和瓷砖,但是一装修就要钱。我就自己做点画框,把画挂起,看能不能和环境搭配。城里捡的东西和乡下不太一样,我主要去建材市场,那些门窗、防盗玻璃,尺寸做得不对,就放在那里不用,我捡回来,直接破开,把自己和孩子画的放进去,正反可以放两幅,再封个边,算得上是一种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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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将桌底座和瓷砖
那个孔洞很多的木板画框,没人猜出来以前是什么。我们这里到处是麻将馆,其实是机麻的底座。画室的地板变形以后,我就把瓷砖撬起来,在上面画画,过后拿切割机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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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绣框和CT底片
老陪我爸去看病,医院里别人不要的CT底片,我就捡回来。框子是房东留下的一个十字绣,我把它反过来挂,喷漆,把CT放进去,刚好放一副咆哮的头颅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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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丝器
我在老家喂鸡鸭,擦萝卜丝,擦丝的板子上铁框框一下掉了,我说这个框子是不是可以放一张画进去,有些废的画有好的局部,就给它框里面,几块钱,隔三差五去买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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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油做画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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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油做燕子窝
他们修柏油马路,路边用剩的柏油我挖了一点回来,镶在画框边上。还有一点我用来给燕子做窝。我家阳台上,先飞来一只燕子做了窝,我又照着砌了3个窝,等今年春天燕子飞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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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空调和塑胶模特的手
上回路过一个汽车修理厂,我看到废弃的空调铝合金很多有框框,捡这个东西真的会上瘾,我就试着把画放在里面,外面放我的,里面放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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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合格证的菩萨
我还捡过一个钟表的外壳,看上去是铜的,刚好我画过一张佛像,就放进去,外壳上还有合格证标签。一般的话大厅挂自己家过世的老人照片,我就挂一个有合格证的菩萨,一帆风顺保我们一家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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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两年多时间填满200个格子
两年前我看到两张坏掉的乒乓球台,把它翻过来,发现桌面底下很多小格子,一张有100格。我先放了一男一女两张画进去,好像有一点坟墓的意思,很多墓碑上面就是一个人头,那感觉一下子就冲击到我。
过后越放越多,什么狗、鸡、草什么东西都放进去了,我喜欢做这件事情。这两年一直在断断续续填这个乒乓球台,一直在找哪个画适合在哪个位置,我还放了几张女儿的画进去,差不多快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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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十几年前的画,也有最近的,还有女儿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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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的墓碑
200张画里,像梵高的墓碑,这张很久了,大学毕业以后去北京打工的时候画的。现在看画得不是很好,但一直留着,自己情结很重,我专门到网上搜了他的墓碑画下来。
我发现所有的东西它就是这么回事,一个人头,一个年份,一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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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村女儿在画画
我只在顶楼瞎搞,老婆孩子住的那一层没有挂。我觉得他们不喜欢,不舒服,一个家最重要的是跟着大家的眼光走,而不是自己喜欢一样东西,就霸占全世界,我有这个角落挂就好,不必打扰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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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女儿的画裱好挂起来,他还会模仿她画画
孩子的画我挂了几幅,我们走得很近,天天在一起,我不培养她画画,她来我这里纯粹是搞着玩。小孩子的状态比任何我看到的所谓的艺术家都好太多了,搞几笔她就走了,过后你会发现这几笔好棒,她自己肯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流露出的天性很自然,伤心就哭,开心就笑,进入又快,抽离又快,投入一下,下面喊她玩躲猫猫,马上跑了,不会停留,不想后果。大人画画,想再怎么至少比之前要好,一旦有了这种包袱,东西都不怎么对了。
她懵懂的时候,3岁左右,没有画什么像什么的时候是最好的。上幼儿园以后,他们班上的小朋友全部画的一样,都是老师让网上买的工具,狗儿、猫儿、飞机什么形状都有,我说你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不要比着尺子那样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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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居的时候喜欢彻夜画画,现在睡得早
这县城是真的,我有时候都扎慌,半夜睡不着觉,一两点钟我直接开车回山上住一下,安静一下,在老家待一段时间再出来。换个新的地方,虽然是我的房子,但在那睡着不踏实,好像不怎么属于我,始终感觉它会被夺走。
一般一个地方待个两三年,我就想跳出去。有的地方太熟悉过后会觉得心烦。只有老家这里能呆久一点,生我的地方是最安抚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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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灶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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厨房、走廊、客厅,填满每一处
山上的老屋是我爸爸花了两年时间,亲手打石头盖的,现在他病得比较严重,已经上不来这里。屋子的框架都是他的痕迹,里面我要铺满我的画,哪怕是一个小缝隙,我都要用个小作品把它连起来。一进来,就能感觉到父子之间的一种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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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墙上的涂鸦和长大以后的画
其中还有他画的妻子肚中的女儿
墙上我小时候乱涂的痕迹,循序渐进到这个年纪,到80、90岁我还在画,每个阶段画了就挂起,自己看得到成长的刻度。
每个阶段只要我在画,一直画,过后一看作品,那个阶段是什么状态,一看就懂,会勾起我对那时候自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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捡来一块木板,想给女儿做个适合她身高的书桌
目前这个年龄的话,好多烦恼都是钱,经济问题确实是一个硬伤,一下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忽然到了自己身上。之前老年人说40岁左右走下坡路,碍脚碍手都不敢放手去搞,年龄卡在这个那里,陪小孩陪老人,好像能够体会到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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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村和妻子熊小清一起做饭
3年前你们来找我的时候,我画画很自由,自由很广的,太大了,但有些自由它需要付出代价。以前有小问题就去搞钱,但是更大的问题出来了,人必须面对他那个年纪要面对的问题,不再只是上班不上班的事情。
好像人复杂了,不是纯粹一天天画画好了就行。现在孤独有时候都很奢侈,一个人待着画画的时间也不多了。身边的朋友都在打拼,去住县城,还房贷车贷,培养小孩,大家都这样搞,好像是一个时尚,不赶上潮流的话,在世上好像是不行的,不入流的,这些事把我的节奏影响了,我找不回之前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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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修好了,当初挂画的桥洞堆满了垃圾,已经不再是他的乐园
我就想如果为了家庭挣房子车子,那可不可以不花很多时间在上面。这是一个工具,电瓶车可以,三轮车可以,面包车也可以,不去追求品质,够用,爱惜就行。钱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对吧?
十年二十年后,你们有空了再来,看一下大村还在画,画得还可以,比之前好一点,只要好一点就行,就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