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萍,被举报“大尺度”之后(组图)
杨丽萍65岁了,她仍然让自己置身于舞台之上,完成与神的对话。
一种混杂着仙气、灵性、倔强、对完美苛求到极致的生命力,与她清瘦的脸、单薄的身体一起,成为不可替代的符号。
在舞台之下,杨丽萍的生活方式在很多人看来,无外乎是异类。她很清楚一些决定,会为自己之后的人生,带来世俗意义上的争议。
在大众眼里,杨丽萍是世俗的杨丽萍。在杨丽萍心里,杨丽萍是艺术的杨丽萍。
当她义无反顾地越走越远时,便也失去了与世俗碰撞的机会,以至于被大家认为“成仙了”。
对于舞蹈,杨丽萍执迷而不悔。
杨丽萍舞蹈作品《凤鸣朝阳》
2024年河南春晚,杨丽萍的舞蹈《凤鸣朝阳》惊艳众人,舞出中国别样浪漫,凤舞九天,每一个舞步,都独有灵性。
作为中国文化中的吉祥符号,凤凰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神鸟,是神秘的百鸟之王,象征着希望与美丽。
舞蹈作品《凤鸣朝阳》片段
《凤鸣朝阳》凤凰的主演,是杨丽萍的徒弟程珮莹。她身着绚丽舞服,用充满张力的舞姿,塑造出蕴含东方美学的凤凰形象,如同一只精灵。
表演中有一片段,一只凤凰在河边啜饮,舞者的身姿轻盈、灵动,令人叹为观止。
舞蹈作品《凤鸣朝阳》片段
那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全身心表达对另一种美丽生命的回应,每一个动作都带有神性的美感,舞者与凤凰融为一体,高贵而坚韧。
舞蹈末尾,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神话完美再现。
美轮美奂的舞蹈背后,是无尽的付出。演员在温度零下的摄影棚里,穿着一层纱衣进行拍摄,后期团队凌晨4点还与杨丽萍在一起讨论创作……
舞蹈作品《凤鸣朝阳》片段
《凤鸣朝阳》打动了很多人,其中就有外交部部长助理华春莹,她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向全球推介杨丽萍的舞蹈作品《凤鸣朝阳》。
杨丽萍说:“通过这个作品,我们都是浴火重生的凤凰,向光明飞去。”
有很多网友纷纷模仿和挑战凤凰的肢体动作,之后杨丽萍邀请《凤鸣朝阳》的主演程珮莹,为大家细致讲解舞蹈动作。
在某社交平台,有位舞蹈老师模仿这支舞蹈,没成想被杨丽萍欣赏并留言询问基本情况,有网友戏称“第一次亲眼看见boss直聘”。
杨丽萍的创作从几十年前,打磨演变至今,终于淬炼成七彩之身。
舞蹈作品《凤鸣朝阳》片段
除此之外,杨丽萍编导的原创舞蹈作品《龙舞》也非常震撼,塑造了神的威严,诡谲,俯视众生的神秘。
有网友称“请到杨丽萍老师真是赚了”。
舞蹈作品《龙舞》片段
舞蹈表演中的高跷与社火,在民间很多地方,仍然有这样的习俗,不论是湖南汩罗的五米高跷,还是青海西宁的社火表演,都是中国的传统艺术。
杨丽萍从民间挖掘《龙舞》中的演员们,她想要还原原生态的生活气息。
他们穿上二十多斤的服装,录制十几个小时,一个镜头需要数十次的排练……
杨丽萍与演员们,在一起排练
其中来自湖南汩罗的五米高跷,是自古流传下来的民间艺术。来自重庆的舞龙队伍,也极富挑战,现在很多地方,仍保持着这样的传统文化。
这些民间艺人,他们有着自己的职业,每逢各种节日便会聚在一起,将民俗文化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古老且宝贵。
舞蹈作品《龙舞》片段
杨丽萍曾经表示:
“舞蹈是我生命的需要,就像吃饭和呼吸一样。我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起舞,可以在一棵树下跳,可以在一片麦田里跳,也可以跳给小鸟看,跳给河流看,在心里、在灵魂里都可以跳舞,何必拘泥于舞台那么一个小小的空间?如今我让跳舞回归到它初始的意义,挺好。”
作为艺术家,杨丽萍没有在重复自己。
杨丽萍成为如今舞蹈界的传奇,绝非偶然。
她的来处是大理白族,生灵遍地的地方。
白族人崇尚自然,在田野中唱歌跳舞是当地少数民族生活的日常,丰收的时候有丰收的歌舞,插秧有插秧的歌。
杨丽萍跟随大人跳舞祭神,她躺在河边,观察水怎么流淌,云怎么飘动。她的舞蹈灵感来源于自然,这是生命最本质的东西。
这从某种程度上,滋养了她的灵气。
年轻时的杨丽萍
1971年,杨丽萍凭借着天赋,从村寨被选入西双版纳州歌舞团,九年后又调入中央民族歌舞团,她主演大型民族舞剧《孔雀公主》,舞姿动人优美,夺人眼眶。
年轻时的杨丽萍,清晰区分于周围人。
她总是一身黑色西服,一根大独辫,黝黑的长发垂下去,走在七八十年代的北京街上,很有魅力,总能引人驻足。
摄影:肖全
那时,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杨丽萍很特别。这种特别,也给她带来过很多麻烦。
1980年,22岁的杨丽萍调入中央民族歌舞团。
入团后,每位演员都要进行芭蕾舞的训练,她认为这些训练太模式化,压抑了舞蹈的灵性,离感情和生命太远,所以拒绝参加集体排练。
在那个时代,想要和别人不一样,会过得相当艰难。杨丽萍被团里排挤,也经常拿不到练功服与补助,但她不在意。
摄影:肖全
大家都没看到过任何特殊的舞蹈样式,那时的杨丽萍已经在琢磨自己的舞蹈形态。
等到晚上没人时,她就一个人到排练室跳舞,按照自己的方式进行训练,常常一跳就是一个通宵。
靠着从童年时期沿袭的记忆与想象,她编排了独舞《雀之灵》。
有天赋的人,不会被埋没。
1986年,28岁的杨丽萍用《雀之灵》拿下全国舞蹈比赛表演与编导的一等奖,引起轰动。
在舞蹈界,这被称为是一场“胳膊拧过大腿”的胜利。
1986年杨丽萍跳《雀之灵》影像
两年后的春晚,杨丽萍表演了这支舞蹈,舞姿优雅灵动,尽情展露着自己的柔软腰肢,惊艳众人,让普罗大众第一次见识到她的孔雀舞。
这年,杨丽萍30岁。
当记者问她为什么能赢时,她说:“因为我没有对手。”
杨丽萍不是那种向往别处的人,尽管她知道留在北京,会有更好的发展,但她依然选择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
千禧年,杨丽萍回到故乡云南。
在名利面前,杨丽萍选择离开北京这个备受瞩目的舞台,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她走遍云南各个少数民族的村寨,在大山深处一个个挑选农村里的青年,将他们身上的尘土擦干净,成立歌舞团。
杨丽萍将民间乐器搬到舞台上,让乡民们用自己的方式表演。
这便是大型舞蹈表演《云南映像》。
在她的内心,舞蹈不是一种认知,而是一种感受。
杨丽萍眼里的云南印象是她从民间搜集来的,代表不同民族的气息,《云南映像》成为中国“现象级”作品,那是对身体的探索与表达,她希望自己的舞蹈有生命力。
杨丽萍带着自己的演员们排练
杨丽萍为自己的选择,付出过代价。
2003年,《云南映像》从准备初期到正式上演,中间经历了三年。投资方认为这种原始的舞蹈表演太土,拒绝投资,杨丽萍就靠自己养活舞团,卖房子给演员发工资。
身边的朋友觉得杨丽萍倾家荡产,很不容易。
她只知道,这是自己的责任,她不是个喜欢抱怨的人,只能自救。
摄影:肖全
她甚至去拍了商业广告,有朋友帮杨丽萍联系了几位浙江老板来拍广告。在酒吧,这几位老板觉得灯光太暗,看不清她的脸好看不好看。
当时她的朋友很生气,想把这几个人赶走,杨丽萍阻止了:“六十多个人等着吃饭呢,要赚钱,拍广告算什么,说明我能赚钱啊。”
终于等到可以首演的时候,非典来了,四十人以上的场所一律禁止聚会,《云南映像》变成了一场没有观众,只有三台摄像机的录像。
首演结束,大家去昆明饭店吃饭,杨丽萍拿着话筒哽咽落泪,这是她第一次当众流露脆弱。
她不停地在战胜脆弱的自我。
非典很快结束,演员们从村落里回来,再次聚在一起跳舞。
《云南映像》上演后,反响特别好,与当代艺术、社会有了良好互动,票房与口碑都不错。
舞蹈《云南映像》
杨丽萍从不掩饰自己对于高票房的追求,她相信古老的中国道理,种瓜得瓜,播种了就会丰收。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多年后,因为疫情,同样的故事发生了。
演出频繁取消,舞团无法继续生存,杨丽萍无奈地说:
“我们又一次失去了舞台。两年多,我们一直在坚守着,不想放弃。可是没办法继续生存下去了,所以,我们又一次解散了团队。”
大部分演员已经跟随杨丽萍近20年,她将他们视为族人,是她将他们从田间带到舞台,从放牛、种田为生的农民变为一个靠跳舞谋生的舞者。
她亲手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舞团里有位女性舞者,将杨丽萍视为“母系族长”。当时她还在读书,杨丽萍为她出学费,后来她结婚生子,杨丽萍还出钱帮她养小孩。
外界觉得杨丽萍看上去自我到有些无情,与之熟悉的人,都感受过她的人情味儿。
杨丽萍是这个行业里,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
她曾说:“我上辈子可能是一只孔雀”,孔雀是骄傲与完美的象征。
长期在舞台上表演的杨丽萍,对于布景、灯光、走位等各种细节,都有自己强烈的主见与要求,她事无巨细。
在舞台上,杨丽萍是主宰一切的人,她自我而认真,不停地追求完美。
这样极度苛求完美的人,必然会引起共事者的不满,团队的人有时会不解,会抱怨。杨丽萍不满意的时候,也会骂人,从不憋着。
2012年,在龙年春晚舞台上,杨丽萍表演《雀之恋》之前,彩排时,她会让人替她在舞台上表演, 而自己站在摄像机后,寻找最有表现力的角度与景别。
时隔多年,杨丽萍重跳舞蹈《雀之恋》,被公众认为是不老的精灵。
这年,她已经54岁。
人们讶异于她的肩膀、手、腰的动作,都还像二十年前那般准确无误,完全看不出这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人。
外国媒体评价:“她跳起来像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叠起那苗条的躯干,伸开双臂、双腿、十指,轻盈自如得宛若大自然的精灵一样。”
事实上,纵然天赋使然,也敌不过人的衰老。
杨丽萍在舞蹈训练上的付出比年轻舞者更多,她对完美的苛求伴随着人生中的每一场演出。
在外界看来的天赋背后,是她日复一日的苦练与对某些幸福的甘愿放弃。真正的舞者,身上总伴随着伤口。
她为了以最好的状态呈现每次舞蹈,严格控制饮食,坚持不吃一粒米饭,她的“暴饮暴食”则是指从吃一片苹果变为一个苹果,手指甲常年严格控制在5厘米的长度。
因出挑的身材与深厚的舞蹈功底,杨丽萍还被邀请出演《射雕英雄传》中的梅超风。
在原生态长指甲的加持下,她练九阴白骨爪的片段如魔女般气场强大,长发随风飘荡,眼神凌厉。
杨丽萍 饰演 梅超风
很多观众认为,杨丽萍版的梅超风,最契合金庸的原著。
杨丽萍将自己空灵的舞蹈自然融入到角色中,她不是在演戏,是在表达自己。
杨丽萍 饰演 梅超风
杨丽萍的个性,不论是在业内,还是在当下的主流社会语境下,都很鲜明。
在过去,公众对杨丽萍的态度像是给天才的特权,他们将她视为不可靠近的高雅艺术。
摄影:肖全
这个时代,人们偏爱的是草根出身,被命运反复侵蚀后,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站起来,绝处求生的人;又或是出身优良,轻而易举获得世俗意义成功的人。
他们可以满足普通人去共情痛苦、不堪,和对于成功的幻想。
显然,杨丽萍都不属于,她从来都不接地气,那段著名发言足以见得。
“她们的寄托对象不同,我的寄托的对象可能是舞蹈。可能一朵花也是我的女儿,一棵树也是我的儿子,这样的一种天伦之乐。有些人的生命是为了传宗接代,有些是享受,有些是体验,有些是旁观。
我是生命的旁观者,我来世上,就是看一棵树怎么生长,河水怎么流,白云怎么飘,甘露怎么凝结。”
杨丽萍是疯魔的。
她觉得自己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是孔雀的化身,这是她的信仰。
这种特立独行的人生态度,世俗中人做不到,于是想“拉她下水”,将杨丽萍推下神坛。
2023年夏天,杨丽萍编排新舞《春之祭》,加入“阴阳双修”元素,动作较为亲密。男演员裸露上半身,女演员舞衣单薄。
杨丽萍舞蹈《春之祭》片段
这段舞蹈被批“大尺度”,在网络上引发争议,杨丽萍回应:
“我们都是赤裸裸地来,也是赤裸裸地走。男演员饰演的孔雀角色,最终奉献出了全身的羽毛,以此来获得女孔雀的自由,就像我们人出生后,身上也是没有任何东西的。”
人们总喜欢在高尚的地方谈低俗,在低俗的地方谈高尚。
那些肆意诋毁杨丽萍,称“这不是艺术,是低俗”的人,骂完舞蹈表演,又去擦边短视频评论区开黄腔,他们是同一拨人。
这些年,杨丽萍不受世俗教条规训的事情,都会被大众拿来大作文章,不被理解成为她的宿命。
摄影:肖全
闹得最沸沸扬扬当属几年前,关于女性生育留言风波。
杨丽萍因自己生活视频下面的一条评论引起热议,有人认为她“最大的失败是没一个儿女,所谓活出了自己都是蒙人的.....”
她因为不生孩子被骂,甚至成为一种话题现象。
一位年过六十的舞蹈家,还活跃在舞台上,公众们最关心的却是她身为女人,为什么不结婚、不生孩子……实属悲哀。
对此,杨丽萍回应:
“人总会衰老,走向死亡,谁也救不了你,但你的精神是年轻的,你的气息是美好的。只要自己认为过得好,没有伤害其他人,就可以。望我们都能自在,如我。”
婚姻与家庭,从来不是她的归宿。
在杨丽萍的世界,一只小蚂蚁是她的孩子,舞蹈作品也是她的女儿,“我来这世上的使命,不是为了传宗接代,我不是这样一种状态”。
杨丽萍有过婚姻的体验,她早年间嫁给一位在云南下乡的北京知青,后来曾与一位商人结合,最终都走向离散。
她有过对爱情充满幻想的阶段,甜蜜时刻也拥有过,只不过后来,杨丽萍感知到太甜的东西过于腻味,不适合自己。
与第二任丈夫离婚后,杨丽萍不再对男人、对爱情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杨丽萍选择不生育,不全是为舞蹈做出的牺牲,她不是那种牺牲者,恰恰知道如何享受。
在她看来,婚姻是一种关系,并非归属。
“爱情婚姻不是我这种人非要去体验的人生,我们为什么非得去占有?”
很多生命都值得我们去爱,不是非要有一种归属感。
在杨丽萍的内心,她希望自己不要太挣扎,直接到达终极最好。
杨丽萍,摆脱了平庸的可能性。
成为不老舞神,不是件容易的事。同二十几岁跳《孔雀》的自己相比,杨丽萍觉得如今自己的人格越来越完善,感情越来越真诚,站在地上是超脱的。
与杨丽萍相识四十多年的老朋友高成明,对她最为了解,他用一个字“真”形容杨丽萍:“只有真的人,才能做出真的艺术。”
杨丽萍的欣赏者有很多,其中便有八十年代著名人像摄影师肖全。
杨丽萍与肖全
1992年春天,两人爬上了慕田峪长城。
在那里,肖全拍下杨丽萍最美的照片。
那天,北京阳光灿烂,长城上没有来往的人群。杨丽萍身裹一块洁白长布,跳起了独舞,神情淡漠,看得人挪不开眼睛。
摄影:肖全
那一刻,肖全被打动了,他按下快门,被眼前的景象逼得喘不过气。
他觉得杨丽萍这是在回家,精神世界达到一种最高的体验。
生命短暂,舞台也短暂,杨丽萍是生命的旁观者。她笃定,自在,无畏,也随时做好准备抵御世间的种种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