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病退出影坛：一个时代终结了（组图）

台湾导演侯孝贤，因“诊断出阿兹海默症”告别影坛，而2015年的《刺客聂隐娘》，也就成为这位国际级华语导演的最后一部作品。

▲《刺客聂隐娘》剧照

2015年侯孝贤凭借此片获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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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城市》剧照

1989年，侯孝贤凭借此片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

▲侯孝贤家属声明

侯导今年77岁，是台湾电影新浪潮的代表人物，曾获得威尼斯金狮奖和戛纳最佳导演奖。

北大电影学者戴锦华曾力赞他是“今天最伟大的亚洲导演”；

日本著名导演是枝裕和作为侯孝贤的“迷弟”，曾公开表达受其影响走上电影之路，“我就是他其中的一位儿子。”

▲台湾电影新浪潮代表人物

左起：吴念真、侯孝贤、杨德昌、陈国富、詹宏志

侯孝贤被称为“诗意的野人”，常年合作的剪辑师廖庆松曾说：

“侯导年轻时火力比较旺，他有时候手一剁，第二天就吊个膀子来，脚一踢，就拄拐杖来了。”

但是他为人有股子侠气，“不要轻易挫折一个人……那怕是一个陌生人，可以帮一把就帮一把”。

▲侯孝贤接受专访

2015年，在《刺客聂隐娘》上映时，我们曾与侯孝贤有过一次长聊，谈及影片的创作幕后与他的所思所想。

他说：“你什么样的人，拍什么样的东西，逃不掉的，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在此，我们将8年前的这次长谈整理成文呈现。

▲《刺客聂隐娘》剧照

金马电影节，一搞搞了我8年，在还没卸职（金马电影节主席）之前，就开始想着弄聂隐娘的剧本。

聂隐娘的故事是我大学时候就看过的，《唐人小说》那时候就出版的嘛。唐朝还是迷人，一个很华丽的时代，是丝织品最多的时候，小说就很多，历史资料也很多。

当时银都（机构）出品了王家卫的《一代宗师》，银都拍完那个片就找我，我起先以为他们在开玩笑，那我就想，就拍这个聂隐娘的片，不然的话，我还要找钱，还挺麻烦的，因为要比较多的钱。

这个节骨眼再不拍也没机会了，我因为年龄也大了，你再不拍没时间拍了，所以就拍吧。

▲聂隐娘（舒淇饰）

▲聂隐娘的主要刺杀对象，田季安（张震饰）

我们在编《刺客聂隐娘》的时候，基本上故事蛮简单的。她一个刺客，执行她自己的“不杀”。第一次（任务中）杀了，后来看到一个小孩杀不下去，那从此她就不杀了，挺拗的一个女子。

她师傅也拿她没办法，最后就再试她一次，派她去杀她的表兄田季安，还是不杀。

不但不杀，回头去找师傅，给师傅一个下马威。

她的武功已经到了一个程度了，所以最后是在她师傅的衣服上留下一个刀痕，表示她是可以杀她，但是没有，她就走了。

那这个过程里，就牵涉到她跟表兄田季安的种种情感背景，然后倒过来讲往事。

▲聂隐娘的道姑师傅，嘉诚公主（许芳宜 饰）

▲影片营造的古典气韵

唐代的小说那么多，我们从《资治通鉴》《新唐书》《旧唐书》一条一条找，慢慢就建构起他们的权力结构，跟那个时候的生态，以及那时他们家族里面的变化。

它是史实，就不会超出这个范围，你就不会胡思乱想，不会天花乱坠来一个（故事）。限制就是自由，你就开始专注了，我们讨论剧本，就每天在斗这些东西。

有一个睢阳围城，就是安史之乱的一个战役。围城，人都没得吃了，然后就是吃马，最后就是吃妇孺，那在历史上是很有名的，差不多发生在聂隐娘的师傅（道姑公主）年幼的时候，聂隐娘师傅的师傅，就在那个时候救了她（道姑公主）。

所以聂隐娘和她师傅才会有这种观念，叫做“杀一独夫可救千百人，则杀之”，独夫就是暴君，所以她们有武术，有训练刺客。这个观念是孟子说的，把这个观念套在这上头，就大概结构和背景什么都有了。

▲部分拍摄在日本取景

▲田季安的朝堂

你知道（拍唐朝）不容易，那个时代毕竟很遥远，而且咱们内地木结构的建筑，因为改朝换代，慢慢都很少了，反而是日本这方面的建筑保留了很多。

我们去看的时候，有唐招提寺，是唐代的鉴真和尚去到日本盖的，后来我们要去拍的时候，它拆了，你知道，拆是怎么拆吗？积木一样，“咵”拆下来，旁边有个蛮高的一个模型的，每块木头的结构都一样的，他就把那几个稍微腐朽的换掉，然后又“咵咵”重新倒回去。

平安神宫20年要拆一次，像玩儿积木一样，我感觉这太有意思了。去那边看了这个唐建筑结构的来源，我就很想玩儿一下，回到中影片场看怎么设计。

聂隐娘和田季安青梅竹马，童年部分我都有拍，但是你知道现在小孩要演那个时候，太难，怎么拍都拍不到，不知道训练多久，后来就算了。

后来小孩子的部分就剪掉，其实剪得蛮多，每次朱天文（注：侯导的长期工作伙伴）就唧唧叫，那唧唧叫没用，她知道我的毛病就是这样，拍不好，你留着干吗？给谁看呢？自己看都通不过了。

武侠小说，我是很早就看了，男孩子，五六年级就看了一堆，以前的小说，武功到一个强度，一掌可以把几十个人都干掉，那就有点太离谱了。

我高中开始看金庸，他当时在台湾改了个笔名，叫司马翎，他写的跟以前我看的不太一样，就比较真实，人物跟社会让你接受度比较强。

他们（一些流行的武侠片）的那个表达的方法，我不太喜欢，就是因为没边际，我还是喜欢有地心引力吧，就像王家卫拍的《一代宗师》这种。

以前的这种武术，有个限制，就像法国流行的跑酷，有一个借力，还有地心引力，所以我感觉不脱离这个范围。那我就拍这种。

▲刺客擅于隐藏

刺客当然不是每天背着剑在路上走，路见不平就砍，不是这样的。

刺客就是暗中杀人，有任务的，所以他是无影无踪，你抓不到他，就像里面说的，“凡鸟兽一定藏匿形影，所以蛇色逐地，茅兔必赤，鹰色随树，同化于物类之中，冥然忘形。影无形，响应声，无形则无影，无声则无响，是谓隐剑。”

虽然这是小说里写的，我感觉还是有点夸张，所以后来大概就是你看到的这种，要飞，要上树，全部都取消了。

我通常在准备要拍片，或者酝酿剧本的时候，是有针对性的，因为最重要的就是角色。我找的这些演员，其实都跟他们的本质有相当的关联。

▲《南国，再见南国》剧照

其实我看人是蛮厉害的，选角也是。如果角色走不对，你怎么拍也拍不对，除非你改。我通常跟着演员走，就会跟原来的剧本拍法不一样的。

以前更是，《南国，再见南国》我根本没剧本，跟着他们三个（伊能静、高捷和林强），去到哪儿，拍到哪儿，反正就是他们三人的关系这样。

▲2001年侯孝贤导演《千禧曼波》，舒淇作为主演

▲《刺客聂隐娘》里的舒淇

她因为有恐高症，所以一度拍摄艰难

舒淇合作好几次了，基本上是一开始就锁定是她。你看她这个女孩子也是，她一堆朋友，但你看她的情感上的生活少之又少，明白吗？她都没透露，也没干什么，你都不知道，但是她要决定什么，绝对是对的。

她根本不能上树（舒淇有恐高症），一开始拍就惨叫了，后来就是拍远远的替身，替身有什么好看？

我感觉也不好看，而且威亚往下吊也有个限度，因为威亚就是荡来荡去，飞天就是像超人一样，那还不如举个手上去就算了，反正我们还是以写实为主。

▲2005年侯孝贤导演《最好的时光》，舒淇和张震主演

张震我也蛮喜欢的，我知道张震有点木讷，他有点比较慢，那我感觉就是这个个性。

能量是他的本质了，你可以感受他的这种（能量），他平常不会随便显的，他可能在某种状态的时候他会爆发，就是很坚毅，你知道这个人绝对不会变。比如情感上，你知道张震是不会变的，我感觉他是绝对不可能变。

像嘉诚公主，就找了许芳宜。是因为我另外那个摄影，也是我的副导小姚，姚宏易，去纽约拍她的纪录片，拍了很久，到现在还没拍完。

我看他拍回来，剪了一些。我们最后就决定找她，找她演嘉诚公主和嘉信公主两个双胞胎。

▲侯孝贤导演

《谍影重重》也是讲一个训练过的刺客，他执行任务失败，脑袋中了一枪，记忆力就不见了，然后他就一直寻找自己的记忆，前三集其实拍得不错的。

第2部里有个情节，有个小女孩父母都死了，她一直以为是妈妈开枪杀死了爸爸，然后又自杀。

最后男主角冒很大的危险去找到小女孩，告诉她真相，说是我杀的，不是你妈妈杀你爸爸。他要让那个小女孩明白，不然会影响到她，一辈子都没办法解开。

这个是很细微的，是我非常喜欢的东西。他们编这样的一个剧本，演这样的一个状态，这是非常动人的，就是人事里面，你要对人有一种不忍。

你不要轻易挫折一个人，因为有时候它的影响是一辈子的。

▲1983年侯孝贤作品《风柜来的人》剧照

我公司的人的来源都很奇怪的，一帮不知道哪来的人，我就觉得没关系，你来吧，你要干你就来吧，有的一待都是二三十年。我太太也喜欢讲，那些都是歪瓜裂枣一堆，但是每个现在都是独当一面的。

所以朱天文说，我是“韩信带兵”，什么咖都可以带。就是你对人的态度，那怕是一个陌生人，可以帮一把就帮一把，那对他来讲，有时候这个手伸过去，可能他的命运就开始变了，他的人开始变了，人脑子想通，他整个人生就不一样，基本上都是这样。

▲1983年《儿子的大玩偶》剧照

我的个性其实是很急的，但是理智很清楚。我不会公然给人家难堪的，因为我感觉这样不好，非常不好，但是我会“自残”。

我拍《儿子的大玩偶》，我这个手就是那时候伤的。片场有那个椅子，是那种厚的，四个角，我儿子那时候是刚出生，演那个片子，有一场戏，是那个爸爸化妆成小丑回来，然后孩子就得哭，但是我儿子就不哭，我说你掐他一下就哭了。

导演的儿子他演员不敢掐，怎么办呢？就一直抻，叫你掐你不掐，气得我就一下打到那个椅子，这个骨头的地方就裂了。我还踢裂过脚，我是属于“自残型”的，不会去对人家干嘛的。

▲侯孝贤导演被称为“诗意的野人”

我是讲过一句话，“创作是背对观众”。你想想看，我们要拍一个题材，然后说拍这个不行，太小众；你拍这个，学生不来；你拍那个，妇女会反对；

你拍这个，里面男人太窝囊了，先生会来看吗？会，太太最喜欢拉着先生来看这种片，可能吗？

反正每天在猜这些，干嘛呢？那就是面对观众了吗？认为观众喜欢看什么你拍什么，那你是干嘛的呢？

我们只能是单打独斗，就是凭你的眼光，你可不可以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有些演员，非专业演员，你看到很有意思，怎么来用，其实都不是正统的方法。

所以像我这样的状态，所有拍的电影大概都是这样，你再怎么逃也逃不掉这个，你什么样的人拍什么样的东西，逃不掉的，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