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地｜林岗：养猫启示录

文/林岗

我生在“宠物”这个词奄奄一息的年代，没有余闲和兴趣饲养小猫小狗。童稚时起，居屋之内所见的活物，除了待宰的鸡鸭，实在数不出什么了。要数，就只能算上去周边小溪摸来的几条小泥鳅之类。不过养不了几天，就都毙命了。日子与宠物无关，自然也养不成喜欢猫狗的雅兴。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余生会与猫咪结缘。

① 治愈靠自己

内子生长在一个爱猫咪的家庭，高峰期家里有大小多达二十多只生灵。我闻之色变，就算有时间精力照顾，也不胜其烦吧。但她受此熏习，乐此不疲，爱猫甚于爱她的同类。搬家到中大之后，大约五分之一世纪前，我们从老太太新河浦的家回来，走过桥头，秋天的阳光懒洋洋洒在地面，忽然听得“喵”的一声，原来路边花坛处一只小猫朝我们叫。内子走过去，它也不逃走，反而又喵了一声。内子将它抱起来，说母猫不要它了，小猫求食求收养，不如我们养它吧。我内心是不愿意的，我们住五楼，铲屎是个大麻烦，用猫砂，有气味。怎料到她说，我有办法让小猫在洗手间固定的地方拉屎撒尿。事已至此，就成人之美吧。

这就是我们养猫的开始。回来之后，她将小猫关在洗手间，下水道处放上凿了孔的月饼盒盖子，让它撒了第一泡屎尿才放出来，果然之后小猫就在那里大小二便，省去了用猫砂的麻烦。我见过的养猫家庭都用猫砂，没有人用她的方法。她的偏方当然得自家传，不过这“文化”难逃失传的命运。

猫主财，财又从水，干脆叫它涛涛。这只长毛三花猫最有特色的地方是鼻子左半边的毛纯黑，右半边橘黄，看上去神秘诡谲。尤其在暗处突然露脸，真是如见幽灵。据说三花猫百分之九十点九都是母的，涛涛也不例外。因为阉割手术，认识了华农兽医好手陈医生。日后我们还养了小猫包括汤汤，陈医生就成了我家猫的“御医”。

刚养不久，内子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涛涛可能有半野猫的血统，将来不会安分。事后果然这样。涛涛先后两次跳楼。第一次是两岁长成的时候，外出回来，左寻不见，右寻不见，朝地面张望，也无踪迹。坐下定神，忽闻气若游丝的猫叫声。寻发声处看过去，只见涛涛侧腹穿刺挂在三楼阳台晾衣服的铁枝上，头与四条腿垂下，偶尔挣扎一下，但铁枝横插侧腹，挣扎无效。见状大惊，急忙下楼敲门，怎奈门敲而不开。下到地面，有梯子也够不着，救它不得。等到傍晚天黑，得进邻居阳台，才将它兜在手提袋内，解脱出来。赶忙载到华农找陈医生安排手术。医生说，横插的幸好是腹腔，要是胸腔就活不成了。

幸得陈医生妙手，缝针都缝了三层，每层十几二十针。术后放回篮子里，还是麻醉不醒。陈医生也不敢太乐观，告诉我们回去之后，放在黑暗处，看看醒不醒，醒不过来就算了。我们把它放在床底下，连续三天，什么动静都没有。怕它死过去，此后每天拉出来看一眼，只要有呼吸就不管它。第七天它突然在篮子里蹦跶了几下，有活过来的迹象，喂点水。如是半个月后，它自己走出来吃猫粮……就这样慢慢捡回一条命。原来动物和人一样，最终的治愈靠的都是独自疗伤。他人救得一时之急，终愈却是自家事。

② 本性终难改

猫儿本性属山丘，不安分也是必然的。又过了几年，它再次从前次的地方跳了下去。这次没有挂到铁枝，它完好无损，躲在下水道里。遍寻不获以为是走失了。两周后一天，约莫清晨五点，四周寂静，天还未亮，内子忽听猫叫声传来。她披衣跳起，马上下楼循声赶去。果然是它站在下水道口，于是抱了回来。可能饿过头了，耐受不住，出来觅食。见是旧主，不走也罢。

不过，涛涛最终还是走失了。那是搬家后不久，虽然同在西区，相隔不远，但对恋旧窝的涛涛可能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心理震撼和危机。那天网线坏了，请人来修。陌生人来，大门洞开，屋里屋外，进进出出，谁都没有在意涛涛在哪里。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了，内子伤心不已，找了好几个月，饭后满校园跑，贴了寻猫启事，发动了群众，依旧不见一丝踪迹。我安慰她，猫和人走在一起，是因为各自的需要，但无论怎样相互依赖都改变不了猫的本性。它爱自由，属于大地自然，走了也是走得其所。然而理智改变不了情感，我的开导终告无效。

涛涛走失后，说服了内子，不再养活物。好不容易达成了一致，却不料女儿接茬要养猫。得罪不起，加上时常封禁，有个活物在家也好消愁解闷。于是遂了她的愿。2020年3月她从同学家抱养一只刚满月的短毛狸花猫，取名汤汤。汤汤家猫的基因强大，加上母猫教得完整，明显没有涛涛那么悍的野性，更偏乖巧。然而也跳过两回楼，第一回把自己的大腿骨摔折了。陈医生的高徒救了它，用一根钢针傍着两节断骨接起来。回家将养个把星期，就可以行走了。隔年第二回跳楼，藏身刚铺的下水道内。内子呼叫声不断，它一拐一拐瘸着走出来。这回没有看兽医，窝了几天就好了。我们推断汤汤跳楼的原因，大概率因经验不足，跳过另一个阳台的时候，没有抓好，滑溜摔下。经过两次“教训”，它也学乖了，再不敢行走在差不多一尺宽的阳台围栏平面上。目前它是好好的，已经足四岁，相当于人类年轻力壮时期。

内子喜欢猫咪几成天性，喂野猫是她努力改变世界的方式。既然在人间能做的事情不多，买些猫粮，让这些生灵吃得饱一点，免去饥饿，也算是人生在世的功德吧。每散步校园，她必自带猫粮，见猫即喂。十数年下来，已成固定的功课。哪里有几只猫，各猫品性如何，肥瘦如何，是否怀孕，她能说得出个一二三四。散步兼喂猫，走走停停，我觉得很烦，她却乐此不疲。像她那样喂猫的人颇不少，有学生，有老师，有职工。她唯一佩服的是一对夫妇，好像是食堂的职工，每天晚间骑着小电驴，男在前开车，女在后提着猫粮；有猫处即停下来，一处一处分喂，风雨不改。

③ 分寸拿捏准

跟着喂猫这多年也见过一件奇事。校园很多活猫，但猫死却难得一见。有时想，它们临终都到哪里去了？那是2020年春夏疫情封禁很严的时候，夜晚的校园静悄悄，出门漫步，走到邵逸夫体育中心附近，道旁的灌木草丛隐蔽处，隐约见一团黄色物体像猫，伏卧那里。当时走过算了，没有加以注意。第二天走过，它照样伏卧在同样的地方，纹丝不动。我想这不可能是猫啊，到底是啥东东？于是好奇，走过去看个究竟。原来一只老黄猫已经死僵硬了，卧姿却像是活的。据说高级脊椎动物对死亡有预感，日子临近即离群索居，找一隐蔽处静候大限来临。隔天晚上，拿了把铲子，就近灌木丛挖了个坑掩埋它，让它彻底回归大地。

人类驯养狗比驯养猫要早个一二千年。站在人的角度看，狗的驯养更加成功；站在猫狗自身的立场看，我倒是觉得猫与人的关系比狗与人的关系进化得更成功。因为猫与人维持了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保护了自己作为生灵随生而来珍爱自由的天性，而狗却做不到。狗在融入人的生活的同时逐渐丧失了爱自由的本性，过度仰赖于人。所以有“走狗”一词，却没有“走猫”的说法。

家猫依赖人而寄生求食，但与主人的距离分寸刚好，人养它但拿捏它不得，它因此保持了作为猫的神秘，不失天性。就拿汤汤来说，表面温顺，但它不可能随你的意志而行，无论怎样打骂都不会从你，除非恰巧你的意志和它的意志相一致。你以为它顺从你，其实不是，求安求食使然而已。比如猫要练爪，你不买抓抓板，它就抓沙发；不让，就抓你的行李箱；再不让，就抓衣服；白天不让，就晚上抓；抓得你受不了，给它买个抓抓板为止。内子对它最好，从无呵斥詈骂，每天给猫粮如衣食父母，于是汤汤投桃报李，每天她下班回家，必来门口迎接，磕头作揖，尽显媚态。

我在家时间最多，由于很少喂养，有时外出回家时它时迎时不迎，偶尔走过来蹭两下维持关系。它能做到视乎你对它的友善程度和给好处的程度来建立与这一切相匹配的关系。通俗地说，猫是博弈大师。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有点儿像猫与人的关系，猫这方面的行为可以给人提供有益的启示。我不知道是基因作用还是智慧的作用，使它有此行为模式，能进化出这样的行为模式显示了大自然的神秘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