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夏莲和曾志英：两个女人的欢乐时光

曾志英一周前发布的，她和倪夏莲的合影

撰文丨王璐瑶

编辑丨张钦

58 岁曾志英和 61 岁的倪夏莲在巴黎奥运会相遇。她们约好，等倪夏莲比赛结束后要喝杯咖啡。上次见面，曾志英 16 岁，是倪夏莲眼里晚一批进队的小球员。她们一块训练，曾志英给主力球员倪夏莲当过陪练，打了几次比赛。

40 多年后，主力和非主力的界限变模糊了。倪夏莲辗转世界各地，频繁比赛，积分排名上升到女子乒乓第 52 名，今年 2 月才拿到她第六次奥运会的参赛资格；先要找职业球员的感觉，曾志英花了很长时间，她仔细估量对手实力，抓住泛美洲资格赛的入选机会。

人们不厌其烦地介绍她们如何走到这里。阿里卡、智利、泛美州，埃特尔布吕克、卢森堡、欧洲，地图串出轨迹，起点都是中国。

开赛第一天，曾志英在单打预赛里 1-4 输给 46 岁的对手。这场比赛被喊做“百岁大战”，她不喜欢乒乓球项目被调侃成老年人俱乐部，或许也不喜欢这个强调年龄的说法。倪夏莲多闯了两关，面对世界排名第一的孙颖莎，她圆了“和莎莎打一场”的心愿，全场观众都为她起立鼓掌，倪夏莲带着笑容和泪水退场。

她们正在巴黎，可能会去四年后的洛杉矶。倪夏莲和曾志英，她们用自己和乒乓球的故事，解答了一些更重要的、和竞技无关的问题——人怎么找到异国的归属感和情感联系？身为母亲、女儿、妻子，怎么继续成为运动员？如何面对时间的流逝和身体的衰老？

卢森堡奥运代表团给倪夏莲开了一个小小的特例。

三年前的东京奥运会，她本来有机会成为开幕式旗手，因为一些原因错过。她举起卢森堡国旗的地方，还是只有里约奥运会闭幕式。

2024 年的巴黎，倪夏莲在去奥运村的路上得到消息，为了感谢她对卢森堡体育的贡献，她会是这届开幕式的旗手。她的丈夫，也是她的教练托米·丹尼尔森（Tommy Danielsson）流了眼泪，但倪夏莲自己的心还没定。开幕式转天比赛的人需要备战，不能出席，乒乓球的赛程还没排出来。

到了宣布开幕式旗手时，倪夏莲干脆不管没排出来的赛程了，“我也拼了，这种机会不是每天都有的”。

卢森堡人把她当作卢森堡体育的代表。有了她，卢森堡乒乓球得到更多的关注。Tommy 在美国的公交车上遇到路人，把倪夏莲的名字和卢森堡划等号，他骄傲地给对方看自己和妻子合影。如果倪夏莲不打了，俱乐部球队可能会降级，许多赞助也跟着消失。

2022 年，她和队友萨拉·德努特（Sarah de Nutte）拿了世锦赛女子双打的铜牌，双打世界排名也到了第三。为了表彰她们的贡献，卢森堡大公给她们授了奖，颁发栎树王冠勋章，倪夏莲有了个卢森堡骑士勋位。

到了国家队，2008 年北京奥运会之后她就想退役，卢森堡乒协每天来找她，就这么一届届地磨着，磨到了巴黎。

1986 年，23 岁的倪夏莲从中国国家队离开，她刚刚经历了女队的让球风波，落选了世乒赛的团体赛。犹豫了一个多月，她决定探探其他的道路。

她去了上海交大读书，但读书时，她也常常梦到乒乓球和国家队。她去德国打职业联赛，卢森堡国家队教练看到了她的比赛，请她来卢森堡的俱乐部做教练兼运动员。她到卢森堡的第一天，俱乐部的主席，也是俱乐部所在城市的市长，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拥抱。

倪夏莲离开国家队三年后，曾志英也在差不多的年纪离开。她的经历更波折，在国家队和省队间辗转。1985 年球拍胶皮改革，她从小练习的技术失效了。

离开前，曾志英的编制在珠海交警大队，广东省队借调她参加第六届全国运动会，她在国内没拿过奖牌。全运会结束，曾志英收到熟人的信，智利有个地方需要乒乓球员带训练。

22 岁，曾志英决定去智利。36 小时的旅途后，她发现自己到了一片“沙漠”。

拍子在拉丁美洲挥了一年，当地华人带她做起了小生意。生意做起来了，曾志英晚上没时间去带乒乓球训练，最后辞职，全心全意地开店。

通过泛美州运动会拿到巴黎奥运会资格时，整个智利都知道这个会打球的中国阿姨了。接受采访时她说，也许她的口音不够智利，但她的心里有这个国家，她在这里组建家庭、为代表智利出战奥运感到骄傲。

智利人喊她“Tía Tania”，她是整个国家的塔妮娅阿姨。乒协主席的太太专门为她取的，好融入当地。西班牙语里，“Tania”有个意思是美丽的女性。

塞纳河上，倪夏莲穿着红色长裙和白衬衣站在船头，风鼓起她的裙摆，也吹动她手里挥舞的卢森堡国旗。身上的红与白呼应国旗的颜色。

一个人和异国他乡要怎么产生情感上的联系？倪夏莲的家在卢森堡的埃特尔布吕克，这座总共只有一万多人口的小城，人人都认识她，餐馆老板总要免她的单。她住在山坡上的淡黄色独栋别墅里，每扇窗户都能看到不同角度的小城。

要讲“腔调”，上海阿姨夏莲称呼自己时不加姓氏，到哪里都要“扎台型”（争面子）。她爱卢森堡，也常常讲要给欧洲塑造中国人的好形象。她喜欢回上海吃小吃，但比赛结束后最想去的度假地是家，卢森堡的家。她有个很大的花园，没人打理不行。

叫她志英的人可能不太多了，第一天到智利迎接她的人，到现在都还没办法正确拼写她的名字。她的社交媒体账号名是 “taniazengchile”，名字是“Tania Zeng”。智利人对她中文名字的理解是“Fortaleza & Valiente”——坚定、勇敢。

她们记得自己从哪里来，也清楚自己的归处。感情一分两半，“思乡”放在中国，“想家”放到智利和卢森堡去。跋涉过沙漠和海，进入一个新的国家，融入这里，然后代表这里。

“由衷期盼世上每一个女儿，都可以怀抱更远大、更无限的梦想。”———《82年生的金智英》

曾志英和倪夏莲，是妈妈、是妻子、是女儿。

曾志英有两个儿子，一个做律师，一个做经济工程师，是华裔家庭常常会出现的职业搭配。她第一次拾起球拍也是为了儿子。2002 年，青春期的孩子沉迷电子游戏，她想让他们试试体育运动。

一试就把自己试成了全国冠军，曾志英连着拿了 2004、2005 两届智利全国锦标赛的女子单打第一名。有生意、有家庭，她日子过得忙，没想过再做乒乓球运动员。拿了冠军，给儿子看过妈妈的厉害，让他爱上乒乓球，也就结束了。

她喜欢乒乓球。妈妈做了三十多年的乒乓球队教练，爸爸从小就把自己送到省队、国家队，全家都有个奥运梦。她为生活投入越多，梦想就更没空隙可探头。

2024 年，曾志英的父亲 92 岁了，隔着屏幕和时差给进了奥运会的女儿加油。妈妈不在了，曾志英觉得她的意志在祝福她。

倪夏莲小时候去练球，爸爸紧紧捏着她的手，拉得越紧，走路越不费力。几十年后，她也有个小女儿，她和女儿讲上海话，是她小时候从爸爸姆妈那里学来的，语气软绵绵的。

二十几岁时做运动员，倪夏莲觉得没有吃不了的苦，扎实的基本功就是在苦里攒出来的。现在不行了，一天十个小时、八个小时的训练，她承受不了。接受采访时她讲，“休息是保护自己，是对自己负责任。我生病了，我就负不起一个女儿、妻子和母亲的责任了。”

更年轻、更渴求冠军的那些年，倪夏莲也把家庭摆到竞技的后面。第一段婚姻，丈夫同样是乒乓选手，让她为家庭让步，达不成统一，离婚是最后的解决办法。现任丈夫 Tommy 以前也是职业球员，开始做她的教练后，没一刻跟她分开，比赛镜头切过来，他们对表达亲密毫无吝啬。

曾志英的丈夫是她在银行办事时认识的，赢下泛美运动会的资格赛时，他在场边捧着她的脸流泪，比曾志英哭出了更大的声音。

智利国家队的社交媒体账号记录了这个时刻，写道：“如果你的丈夫在你得到奥运资格后这样对你，那么你做了好选择，亲爱的塔妮娅阿姨。”

塔妮娅阿姨做了对的选择。她要再次成为乒乓球职业运动员，生活上的问题都由她的丈夫解决，她只要投入训练和锦标赛。她和倪夏莲，都是在偏差里得到幸福的人。

家庭和竞技体育在天平两端，只有运动员自己能做取舍。外部环境足够宽容，取舍的比重也就变了。

埃及的击剑选手怀孕七个月了，她站在击剑台上，因为击剑服，没人发现她是个孕妇。倪夏莲 28 岁时跟卢森堡国家队的人讲，我要去生个小孩。她以为生了孩子就不能打球了，但卢森堡国家队告诉她，你会打得更好的。

曾志英和倪夏莲，她们尽力保留对乒乓球的热爱，也尽心担着家庭责任。

一些有关乒乓球的东西不得不放弃，严格的训练内容、漫长的训练时间、全世界各地的比赛。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不追求极致的输赢，更容易感受到运动本身的幸福。她们想得到的也是这个。平衡达成了。

女子单打的场边，比赛结束后 Tommy 又亲吻了倪夏莲的脸颊，用她的话讲，“又被 Tommy 偷到了一个”。曾志英的儿子都在观众席，大声地喊她的名字。

张怡宁退役时讲，她的离开会给小队员更多机会。她是唯一达成女子乒乓双圈大满贯的人，登上高峰又很快下山。她的离开，让 18 岁的刘诗雯慢慢走上前。

换代，是保证竞技体育中一个队伍有持续战斗力的秘诀。激烈的竞争里，张怡宁退了一步让出球桌，是年长女性球员的体恤。

倪夏莲和曾志英，是年轻运动员们听到的另一种故事。23 岁从国家队退役的倪夏莲，她走的时候和张怡宁想的一样，该给新人让位置了。

衰老不可躲避，竞技体育里的衰老更可怕。能成为职业运动员的人，拥有某些身体机能的天赋。年龄渐长，身体的天赋一缕一缕被时间抽走。

球打出去了，对手快速地接回。她们拧动身体，挥起手臂，不再追一些拉扯肌肉到极限的球——反应的速度也跟不上这样的球了。

对阵孙颖莎的那场比赛，倪夏莲知道该怎么应对世界第一的孙颖莎，也知道孙颖莎会用什么样的技术。她只是做不到了。她最喜欢接的近网球，只能看着溜走。

比起三年前的东京奥运会，倪夏莲更慢了些，打法也显得更旧了。她没有充沛的体能，要尽量减少消耗，她很少离开台内的范围。左支右绌时，会有些可爱的狼狈。为了接球转一个 360 度的圈，她脸上浮出一种不好意思的羞赧。

但这样的倪夏莲，依然在用自己的经验帮助后辈。朝鲜女选手的“古典”打法和她相似，她成了孙颖莎、王楚钦的陪练。

孙颖莎和倪夏莲打完女单比赛后讲，倪阿姨的临场经验和应变能力是世界最强的水平，跟她打，自己也学到很多。

年长运动员的存在，证明了竞技体育有另一种方式，可以靠爱、自律、和一些幸运坚持到六十岁。这种方式不那么激动人心，但它悠悠地、久久地燃着，是远处灯塔的亮光。

接受身体机能的老去，倪夏莲的体能训练标准是量力而行，最重要的是不受伤。只要不受伤，她就能打得再久一点。能力和体力下滑都不要紧，在乒乓球台前赢下孙颖莎一分，这就是倪夏莲 61 岁的胜利。

接受采访时，曾志英说要是在奥运村里看到德约科维奇，她会冲上去要合影。她的社交媒体上，最新一条内容是她和纳达尔、阿尔卡拉斯的合照。58 岁的曾阿姨，她觉得打乒乓球对年长的人有好处，看看网球，她也心情愉悦。

她们要享受比赛结束后的日子，先把咖啡喝了。倪阿姨讲，奥运村里有好吃的冰激凌。她们不需要那么严苛地控制饮食，比赛的间隙，可以喝有糖可乐。

（文中图片来自曾志英、倪夏莲社交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