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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放眼望去都是干硬科技的人们。”

2024-08-07 来源: 搜狐 原文链接 评论0条

“合肥,放眼望去都是干硬科技的人们。”

作者:蒲凡

来源:投中网

最近,投中网主创团队与果壳CEO、未来光锥前沿科技基金合伙人姬十三,未来光锥前沿科技基金执行董事吴云飞,一起聊了聊市场化创投从业者参与“合肥模式”的体验,以下是播客及访谈整理内容。

前不久,多家各大财经媒体集体发布了这样一组数据,说的是自2023年9月以来,更名为“产业投资”的相关国有城投公司超过200家。作者们援引这组数字,认为这标志着地方政府投融资平台公司愈加重视起市场化转型,是融资压力下的求变尝试,也旨在消除投资者对城投的刻板印象,获得进一步交流的机会。

算起来,这其实财经媒体们两个月内第二次集体关注“城投转型”了。今年5月,南方周末等媒体集中报道了2024年以来(截至2024年5月20日),各地新成立的400多家国有企业中,名字或业务涉及产业投资、产业发展的企业数量就达到75家。作者们同样认为,此举是加速城投转型,愈发重视对经营性资产的运营。

那么我们为什么如此看重“城投市场化”?我们为什么会相信“城投市场化”的故事?答案或许是一座城市的名字,那就是——合肥。

中国城市的城投平台雏形出现在90年代的上海,在长达十多年的早期阶段里,通常作为支持地方基础建设与公共设施的建设而存在。直到2008年,随着亚洲金融风暴、次贷危机的先后到来,扩大内需、增加基建投入被提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也让地方融资平台得到了快速发展的机会,全国融资平台的数量由2008年的3000家增至2010年的6576家。而著名的合肥京东方光电科技有限公司、第6代TFT-LCD液晶面板生产线的落地,正是发生在2008年的10月。 再后来,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在京东方之后,合肥陆续陪跑出了长鑫存储、蔚来汽车等数十家上市企业,中国创投市场开始流传“合肥模式”的传说,有头有脸的投资人习惯了拥挤到前往合肥的高铁上,外媒开始习惯性地把合肥放进财经新闻头条。

而这次,我们想站在微观角度,来琢磨这一切,琢磨切身参与到“合肥模式”中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合肥模式”的到来对于市场化的创投从业者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琢磨城市对于创投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本期研讨会成员:果壳CEO,未来光锥前沿科技基金合伙人 姬十三;未来光锥前沿科技基金执行董事 吴云飞

主创团队:投资人兼作家 小野酱;投中网编辑 蒲凡;创投圈野生独立主持人&资深公关人 欧拉Viola

合肥,你到底什么时候火起来的?

(02:51)

蒲凡:这一期的选题很早就定了,我特别想聊一聊合肥,但我对自己的定位是旁听。因为对于创投圈的从业者来说,合肥实在是有太多的滤镜了——

它可以被解读为新质生产力发展的最佳案例,也可以被解读为城市招投的绝佳样板。甚至我们现在大谈的所谓创投进入了“人民币时代”,这其中最主要的场景就是投资机构怎么与合肥进行合作。 那么这些富有时代感的名词对于每个小个体的人来说具体意味着什么?有什么样的价值?我认为要回答好这些问题,仅仅是远距离的遥望肯定是不够的,需要把话筒递给那些亲身参与合肥模式的朋友们。

吴云飞:其实在三个月前,我对合肥也基本上是一无所知。仅有的经历就是在大概两年前,因为一个项目来到合肥进行一次为期两天的参观。可以这样形容吧,合肥是我第一次离开京广线去工作,之前的工作经历全部集中在深圳、广州、香港和北京。

姬十三:那如果今天在座的各位没有合肥人或者安徽人,可能我与合肥的交集最深。1996年到2001年,我在中科大就读生物学系,在合肥完整度过了5年。那个时候合肥还没有成为“最牛创投城市”,整体给人的印象还相对比较落后。

后来我离开了合肥到上海、到北京工作、生活,直到最近两年,我作为科大硅谷的全球合伙人又回到了合肥,看到了合肥作为“最牛创投城市”的样子。前后有对比,印象很深刻。

欧拉:所以我们在准备这期话题的时候,都觉得合肥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每个人都知道它很重要,但每个人无法做到让它“面目清晰”——甚至“合肥是什么时候开始火的”,这么基础的问题,我们都很难找到统一的标准答案。

姬十三:那我来稍微回忆一下。1996年我到合肥,完全是冲着中科大来的。那时候在浙江人对整个安徽还保留着很多“那种印象”。我还记得下火车站之后一路到科大老校区的门口——也就是西区的门口——看到了一扇很普通的铁门,当时我和爸妈整个心都凉了。

就是这种感受,就像刚才提到的,我和合肥的交集是1996年到2001年,那五年的时间里合肥一直处于是相对比较落后的状态,和后来我前往的北京、上海反差非常大。 合肥再次重新密集地回到了我的生活,是去年年初的时候。因为科大硅谷全球合伙人这档事情,我和云飞开始成为合肥创投生态的一部分,一直在围绕高新区在打转,猛烈地感受到了合肥的发展速度,看到大量的投资人、大量的创业者涌入合肥。

我记得当时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在大概三平方公里的一个小片区,不停地找人聊天。在酒店的电梯里面会遇到人们在聊硬科技,在从合肥往北京的高铁上会遇到邻座的人聊融资、聊投资,像极了原来我们从北京到上海的飞机上的那种场景。

欧拉:所以您是在去年的,真切地感觉到了合肥变成一座“非常创投的城市”?

姬十三:对,去年的春节以后我连续去了很多趟合肥,很快就被这座城市的氛围所感染。因为那时候在北京、在上海,我周围熟悉的圈子不再那么多人再提融资、再提创业了,可当你来到另外一个战场,来到到合肥,那种燃的感觉、追逐创业创新的感觉又全部回来的,仅有的区别是大家聊的东西不太一样了,都在聊特别“硬”的事情。

整个周围的酒店、餐厅,放眼望去都是干硬科技的人们,大家都在聊下一轮的融资怎么融,投资怎么投。

蒲凡:不过去年(2023年)这时间节点,距离合肥模式的成名其实已经有点晚了。

姬十三:是的。

蒲凡:也就是说在2023年之前,你与合肥是一种“叠加态”的关系,既是合肥某段历史的亲历者,也是和我们一样留意到合肥模式开始崛起的遥望者。所以我很好奇在2023年之前,在没有亲身经历“合肥模式”之前,你对合肥的印象又是什么?

吴云飞:我插句嘴,如果把“合肥模式”直接等同于“风投城市”的话,在姬老师读书的时代别说合肥了,整个中国都没有风投这个概念。包括所谓“合肥模式”这个词是什么时候去提出来的,我觉得很多人都没有办法确定,即便是现在很多人已经考证“合肥模式”在2009年、2010年已经处于萌芽状态,但整件事仍然是事后总结出来的。

你所认识的合肥,是再造出来的一座城

(09:52)

姬十三:刚才可能有一个误解。虽然我密集地开始前往合肥是从2023年年初开始的,但是其实我们在2022年的10月份就在合肥已经投了第一个项目,中科科乐。只不过当时正处于疫情期间,因此整个投资是通过远程完成的。

回到蒲凡刚才提出的问题。在真正成为合肥创投生态的一部分之前,其实因为中科大的校友会很活跃,因此我能够通过校友的关系比较多的了解到合肥的近况,(因此算不上对2023年之前的合肥完全遥望)。但是当你切身地去那里、投身到那里,花很多时间在那里,真真切切的听到周围的人在酒店里面聊硬科技,那种氛围扑面而来的时候,才真正地让我觉得现在的合肥跟记忆中的合肥很不一样。

小野酱:我的心路历程和姬老师很像。2014年到2015年的时候,我曾经负责管理合肥大区、频繁地往这边跑。那时候合肥虽然已经开始发展,但最大的感受并不是这座城市成为了什么样的标杆,而是这座城市正在“慢慢苏醒”——合肥北站刚刚开通、城市到处都在修地铁或者是修铁路——整座城市传递出一种特别强的活力,每个人都在认真赚钱搞钱,逐渐在投资人朋友们的嘴里开始听到合肥。

我对合肥的印象真正有所改观已经是几年之后。印象最深的是那时候有位在蔚来任职的朋友,一直积极跟我分享蔚来合肥基地如何如何、李斌总如何如何。这些分享让我忽然意识到,合肥作为一座非江浙沪外的城市,它居然有能力让蔚来落地,并且还有气量去在蔚来最不好的时候扶持一把——我或许需要刷新一下对这座城市的认知。 而且那段时间我开始频繁地前往合肥募资,需要我认真地观察这座城市与其他城市的差异,然后留意到了合肥的“市长早餐会”。所谓“市长早餐会”,大概可以理解成每周五,合肥市的管理者们都会接待一批到访的企业家,通过共进早餐的形式进行洽谈,看看能够合作干什么事情。

能够把这件事坚持下来、成为这座城市的日常,在我看来是有巨大好处的。简单来说,就是这座城市的管理者们跟真实的商业环境不会脱节,他们的认知一直在迭代,当创业者、科学家来到这里启动一个项目,城市的决策者们能够快速洞察到对方需要什么,到底是要钱还是要人,还是需要一些其他的扶持。

我不知道其他城市是否也有这样的尝试,但我相信如果能够把这样的事情坚持做下去,整个城市的创投环境必然会出现质的飞跃,也必然能给城市的崛起带来会更多的可能性。

姬十三:插一句,市长早餐会可能确实是安徽先开始的,《中国新闻周刊》曾经写过一篇关于全国市长早餐会的盘点。我也有幸在2022年参加过一次安徽芜湖市的市长早餐会。

蒲凡:方便透露一下早餐会吃什么和聊什么吗?

姬十三:吃的是当地的小吃,豆腐脑之类的。参与者方面,基本上市里的一把手都来了。我们那次是硬科技主题的早餐会,除了我之外还邀请了例如中科创星的米磊等创投界的代表,一共8个人,现场就解决了很多问题,交流也很直接,所以整体下来感受还挺好。

蒲凡:说到这里其实很适合联动一个来自知乎的观点。

很多人说合肥之所以成为今天的合肥,是因为它本质上是一座移民城市,没有足够的历史底蕴、没有足够的地区文化基石,所以它才愿意推倒重来,它才敢于敢为天下先——姬老师您上个月刚刚去过硅谷,应该了解过硅谷之所以能够成为创投圈的圣地,多多少少也有这方面的因素——高校之所以能够在这片区域建立孵化园区、给学生们的创业提供尽可能的支持,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这片区域是一块荒地,不需要过多的改建或者搬迁,低价也非常低廉,本质上属于一次闲置资源利用。

姬十三:刚才咱们的交流群里,不是还有一张合肥巢湖片区与美国五大湖片区的地图对比吗?两者之间也非常像。

其实我在我读书的时候,巢湖离合肥的市中心很远,骑自行车大概需要半天的时候,心里也默认巢湖是一个“不太合肥”的地方。可是你看到了今天,合肥就是名副其实的“巢湖边的城市”,也就是说在过去的20年里面,合肥扩大了非常非常大的面积。当年我作为学生活动的区域,也就是今天的合肥蜀山区,变成了城市里小小的一块;大家今天作为创投者熟悉的合肥,更多是合肥的高新区、肥东、肥西。

所以我们确实可以(把“合肥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理解为,合肥在老城的基础之上生长出了一大片新城,在这片全新的区域内集中了大量的投资、大量新的工厂,是在创造一座新的城市。这必然会带来很不一样的感受。

有一种城市气质叫“科里科气”

(17:17)

吴云飞:我的感受可能有点不太一样。我从小在深圳长大,深圳这座城市放在全球的范围来看的话,可能是近几十年来发展最快的一座城市,可能除了迪拜也没有谁能比的了。所以我对“合肥发展快”这件事情,体感不是很深。相比之下,体验最深刻的地方在于合肥区域内的职能部门很开放,我们有什么事就直接去找他们就行了,服务做得很细很到位。

欧拉:有没有特别具象化的例子?

姬十三:我觉得合肥职能部门的整体气质,可以概括为“科里科气”。去年年初的时候,因为参加了多场的对接会,和各个部门都有过沟通,这种感觉很强烈。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场碰面,我见到了合肥科技局的范局长。一坐下,他就直接说“今天我们有一个小时,我们来对一下合肥有什么,合肥能给你什么;你有什么,你能给合肥什么”,非常直接。我之前也参与过很多类似的交流,印象里很少会一上来不客套,然后直接进入正题,大家干净利落把事情聊完。

吴云飞:对,我接着十三老师的体验分享一下。

从教育资源来看,合肥有很多不错的工科类学校,中国科技大学肯定是其中最出名的一个,此外还包括合工大、安农等等,可以说拥有一个理工科色彩很浓的高校群。

我们日常对接最多的部门,也就是科大硅谷的平台公司以及属地的管委会,拥有理工科教育背景的比例是非常高的。大家一打招呼的时候,自我介绍的时候经常会选择说自己是“中科大九几零几”的,这串数字代表着他们的入学年和他们的院系编号,很多时候也会直接默认我是中科大毕业的。反正就是工科院校的气氛特别浓。

蒲凡:听起来特别像吉林长春。一个经典的段子是,长春是吉林大学里的城市,市区被7个校区给包围住,走到哪个区都能遇到吉林大学。

吴云飞:对,这边的人加了微信会发一段话给你,说我是九几级或者零几级,这时候我回什么呢?我就只能开玩笑,我说我是中科大香港分校的,让气氛不那么尴尬。他们经常和我交流的时候,称呼姬十三一般也不叫姬老师或叫十三总,他们就会叫师兄,会问师兄最近来合肥了吗?师兄现在怎么样?

欧拉:类似的场景连我都见过。之前我在投中组织过一场AIGC主题的沙龙,参与者是10个创业者加10个投资人,位置选在上海。我原来还在担心他们在沙龙里没法破冰,结果他们在桌面上很自然地就聊开了,主题就是你是中科大哪一级,我是中科大哪一级,相互认起了学长学姐学弟学妹。

蒲凡:有这么强的城市荣誉感吗?

吴云飞:可能是因为中科大其实它跟别的学校不太一样,第一它确实是偏居一隅,其次它的招生规模非常小,而且学科特色又特别浓厚,所以整体凝聚感可能会更强一点。

被地缘条件逼出来的“使命感”

(22:19)

蒲凡:这个问题更适合问问姬老师,合肥的居民是怎么看你们科大学生的?

姬十三:合肥待科大是极好的。比如科大因为从北方迁过来的学校,所以整个在合肥只有科大的师生有暖气待遇。甚至在我的印象里,在淮河以南应该只有这么一座城市、这么一所学校当时是有暖气的,足够反映出市政府对于科大这帮老师的尊重,尊重他们作为北方人的习惯。

蒲凡:这刚好是我写在提纲里的一个问题,我一直相信地缘是决定一座城市发展方向的重要原因。所以我特别想问合肥到底认同自己是个南方城市还是个北方城市?

姬十三:那要看是不是在广东以北?

吴云飞:这是广东人的视角(笑)。

姬十三:合肥确实有很多师生是北方人,所以他应该算是一座南北融合的城市。

小野酱:零售行业有一个指标,就是衣服厚薄程度。战略部门会按照这个指标给市场区域划线,来决定供应选品。从这个视角来看,姬十三老师的体感是对的,安徽有一部分是划到北方去,有一部分是划到南方去的,合肥作为居中的地方,确实是南北杂糅的城市。

饮食上的杂糅就更加明显。例如在安徽北部和西部其实跟陕西、河南那边的生活习惯很相似,他们会吃板面、馓汤——馓汤在我看来很像胡辣汤——走在合肥的大街上,这些食物构成了味觉上的半边天,另外半边天和南京很接近的,也流行吃鸭血粉丝汤,仅有的区别就是相比于南京相对要油一些。

蒲凡:而且我还有个视角是这样的:合肥带着使命接受了中科大,中科大带着使命来到了合肥。这两种使命感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断重合,到了硬科技为王的经济周期里,合肥发展成为创投行业的明星城市就成为了一个必然的结果。

其他城市可能不太是这样,其他城市可能在地缘条件的影响下,不需要过多思考自己要往什么方向考虑。比如姬老师您是宁波人,那宁波人为什么更多做出海贸易?不需要过多考虑,地缘决定了宁波在海边,适合向海外寻找机会。深圳也是个相同的例子,深圳就是最紧邻香港的口岸,这个地理环境决定了这座城市很适合作为对外口岸。 合肥的地缘条件上没有这样的先天禀赋,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很像江西的南昌,周边被南京、武汉、郑州、苏州这样的大城市包围,很容易一不留神就失去了存在感。

所以我一直冥冥中相信,合肥之所以能够成为今天的合肥,这座城市骨子里的使命感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甚至是主导的角色。因为纯靠地缘去自然分配它无法走到今天,至少从客观规律上来看是这样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类似的感受。

姬十三:关于这个问题,我举个例子大家可能更容易理解。

“科大硅谷”这个品牌是科大与安徽省共同敲定出来的,这个品牌里面包含了“科大”“硅谷”两个要素,是全国目前来看唯一将一所知名高校的品牌与一个地区的创投经济密切捆绑到一起的称呼。而且即使是史无前例,当科大和合肥来做这个事情,你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违和感,甚至会觉得很恰当。相应的其他地方要这么干,你可能还觉得有点别扭。

大家可以仔细想想这里面的逻辑。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名字就回答了你的问题,它包含了科大人敢为天下先的精神使命在,也包含了合肥敢闯的城市性格在里面,也与当下鼓励硬科技创新、鼓励学校与城市发展结合的意味。

欧拉:确实,我们平时看到的那些关于“合肥模式”,几乎也都在描述合肥的“狠劲儿”。比如合肥下重注投资京东方这件事,通常你见到的标题形式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出资175亿,合肥暂停地铁建设只为了京东方的一块屏”,另一种是“合肥豪掷全市GDP的1/3,下注京东方”。

还有就是广为流传的合肥与蔚来。2020年合肥在蔚来最落魄的时候选择了投资,并招引了蔚来的总部落地在合肥,一年之后蔚来股价暴涨,这件事后来被媒体们说形容为“抄底”或者是“押注”——你看这两个词背后,不仅仅是“狠劲儿”,更是一种“赌性”。

吴云飞:我其实一直觉得很多事情的成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天时地利人和,因为这很像一句正确的废话。但在合肥这件事上,确实又不得不提到“天时地利人和”。

比如说您刚刚举的京东方这个例子来说,京东方的前身是北京电子管厂,合肥并不是第一个投资它的地方政府,鄂尔多斯、重庆等多地都为京东方的产线投入了很多,甚至可能整体的投资规模比合肥还多。

那为什么“合肥投资京东方”变成了最为人所熟知的城投案例?最好的解释就是“天时”。京东方有一本企业传记叫做《光变》,里面其实是复盘过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简单来说,京东方与合肥的故事需要追溯到2009年那个时间点,当时京东方想要建立一条6.5代线,带着这个诉求寻找过深圳以及很多城市,但当时日资、韩资、台资企业对中国实行技术封锁,京东方的这条产线计划就迟迟落地。还有一个江湖传说,指名道姓的说京东方的落地就是数次被某知名日企搅黄的。

所以当时京东方的创始人见到合肥的领导,第一个问题就是如果该知名日企来搅局,你们还投我们吗?合肥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京东方最终才落在了这个地方。

当然,如果说把“地方政府敢投敢赌”当作某种特殊禀赋来说的话,我也不太赞同。因为国资主导的产业投资其实并不是一件很新鲜的事。也就是说“合肥模式”并不是一种制度上的突破,不是当年在深圳搞的那种制度突破或者小岗村这种突破。往远点说,像无锡投尚德,江西投赛维、武汉搞弘芯,往近点说像青岛投每日优鲜,川渝投猪八戒和锤子,也都是大手笔的“城市产投”。

说出来可能不太好听,但事实可能就是这样,这就是一个成王败寇的故事,合肥幸运地在“成了”之后形成一个能正向发展的一个螺旋,声量逐步放大,最终正向地进入了一个互相激励的状态之中。

“以投代招”是对合肥最大的误解

(30:29)

蒲凡:对,这也是我一直的想法,我一直觉得把“合肥模式”简单理解成“以投代招”其实是对合肥模式的最大误解。把“以投代招”不适合作为一个学习的榜样,对于合肥来说这四个字也是后来总结出来的历史主题。更何况合肥也不是没有失败过,我们在谈论“合肥模式”的时候,更多是一种基于幸存者偏差的讨论。

吴云飞:而且从2009年招引京东方到现在,整个合肥有几十家上市公司了。在这十几年的过程之中,从决策层、到地方、到具体负责招引的干部,他们一条整线都对“城市产投”形成了一套清晰的认知。而且更可贵的是在土地财政还没有进入瓶颈时候,他们把这事情已经跑通了。放到现在,其他地方再想把当年它走过的路再重走一遍,这其实是件很难的事情。

蒲凡:这个事情太可遇不可求了,真就是所谓的“被时代砸中”。

吴云飞:对,如果把“合肥模式”当做一个概念去看,我觉得不太会再出现了。

姬十三:合肥最近常讲的一句话,叫合肥不是风投,是产投,指的就是合肥从整个城市的产业生态作为视角出发来看待投资的。

另外我觉得合肥用10多年的时间跑出了一批特别专业,特别懂产投的管理人员、投资人,这个生态我觉得是今天其他城市很难来复制的,最近也看到有些文章会说“”合肥模式你学不来,说的就是如果你只有相应的制度,只有所谓的敢拍板,却没有一批专业的人,其实这个东西是很难学的。

小野酱:这几年和投资人朋友聚会的时候,聊起“合肥模式”,我会发现那套逻辑好像谁都能总结出来,而且特别像一连串的马后炮式,因为你把人们总结出来的“合肥模式”套用在所谓的成都模式、苏州模式里面,好像都可以成立。

合肥之所以变成现在合肥,一定是它做对了很多东西,并且这些东西不是一个散户的视角能观察到的。比如说我随便举一个例子,很多文章都提到了合肥不止一次加注了京东方,就它开始给了一部分钱,然后陆陆续续又给了一部分钱,是一个持续的接力行为,这种接力行为能够直接给企业家以信心,也会觉得我一定要深耕于此,因为这里给了我很多的优待和帮助,也随之不会轻易的去搬迁,因为他会考虑到搬迁的损耗很大。 类似的逻辑,我们顺着合肥模式的故事回望,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但我们很难找到那层更内在的逻辑。我也看了很多材料,始终没有找出这种内在逻辑是什么,只能自我归纳,推断是不是因为合肥政府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服务型”的政府,以我的城市诉求为基准,为企业创造了一个“安全的发展环境”,企业才会把自己所有的产业都弄到这里来。此后,他们又在与企业的相处过程中不断迭代,最终成了现在我们认知到的这样一个合肥模式。 所以我在想,如果有另外一个城市按照所谓按图索骥的方法去做一套合肥模式,我觉得可能就是一个东施效颦的结果。

吴云飞:其实我说的“不可复制”还不是这层意思。

无论是你做产投还是做其他投资,你最终还是要回答一个问题,就是钱从哪里来、我怎么把它给挣回来。在分税制改革之后,大量地方政府的收入核心大头其实都土地出让金,除了广东和浙江的少部分城市,大部分城市都是这样子的。合肥做对的地方在于,它在手上弹药相对比较充足的阶段做了一部分的实验,包括蔚来、京东方、长鑫,还有很多名气没那么大的公司——它试验了,同时它拿到结果了,有了足够的积累才能有得到这样的基础和正向的循环——现在如果大家手上弹药都紧缺了,其实是不太可能把当年试错的过程给重新再走一遍的。 包括它能够把整个学术资源,也就是科大系智力资源基础吸收进了一个正向刺激的螺旋,这种事情是别的地方学不来的。

“城市”对于创投人来说,

到底意味着什么

(36:01)

小野酱:合肥现在大概的房价均价是多少?

蒲凡:你或许可以问一下酒店房间价格,我觉得这个很有参考价值。

吴云飞:我现在住在高新区管委会附近的亚朵,400出头。

蒲凡:小野老师来评估一下,400块钱,对于一个发展中的城市,它相当于一个什么样的物价水平?

小野酱:我很多年管合肥大区的时候,住在银泰对面的华润大厦,当时在合肥应该算是最高规格的一个宾馆,当时的价格应该是500多到600多,如果走内部协议价的话大概可以折扣到400多的样子。所以我觉得这个价格似乎听起来还是没有那么激增。

蒲凡:我是挺意外的。我有一个直观对比是,成都作为一个同样很火热的创投明星城市,这两年的酒店价格真的是水涨船高。小野老师经常来成都高新区孵化园附近出差,那一片区域里哪怕是最普通的、还有些臭烘烘的民宿,价格也超过了400多块钱、500多块钱了。

甚至我司的商务同事们,来成都办事的时候为了省钱会去住春熙路。就很荒谬,就相当于你去上海崇明出差,结果你发现特别贵,然后为了省钱跑到南京路去住一样。

小野酱:对,春熙路的宾馆几乎是整个成都最便宜的。越往南边走,投资机构越扎堆的地方越贵,基本上到旺季的时候,普通的一间宾馆都得800到1000多。如果再遇到什么活动的话,世纪城附近的天堂酒店都能到2000多一晚上了。

蒲凡:所以其实这涉及到一个本质的问题,刚才我们谈了那么多,那么在创投人的眼中城市到底是什么?是一个政策包还是一个工具包,还是一个资源地?还是一个根据地?

吴云飞:我个人的感受,首先第一点,各地的政策、财税,每座城市是有自己独立一套自己本地的结余,所以说你管你的政策,他管他的政策,你有你的禀赋,他有他的禀赋,所以这个问题肯定还是以一个城市为单位去讨论。

蒲凡:那么姬老师呢,在你眼中,你作为一个创投人的眼中城市它的意义是什么?

姬十三:城市就是产业生态。所以不同城市的优势是不太一样的,合肥在这方面相对更知道自己要什么的,知道自己需要扶持什么样的产业,也知道用自己的产业可以打造一个什么样的这条链条,找到所谓的链长、链主,这套模式我觉得合肥也是玩的比较早的。

吴云飞:比如刚刚提到的链长制,有个形容可能有些不恰当,但合肥确实像一个大家长一样的,主动和产业集群进行更深度的结合。当你的企业过去之后,他们能给出一些从上游的采购到下游的销售,全场景给出一些他们认为的解决方案,他们会提供这么一些视角给到你,这件事情我觉得还是比较难得的,这是软实力部分。

但同样的,这件事情也很难学会,因为每个城市都有它自己的发展轨迹。合肥能做到这一点,首先是它本身就有一批链主企业在这,所以才能提供场景、才能链接到上下游,这件事情是不太可能靠“学”得来的。新能源汽车产业链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方法都在,但别的地方就没办法学,因为大众、比亚迪、江淮、都在这儿,上游集群有中创新航、比亚迪这些动力电池企业在这,还可以再往上游走,做材料加工的企业在这边形成了集群。 别的地方如果想复制,就需要从头把整个生态给打造起来,这太困难了。

小野酱:我再补充了一个例子,关于合肥汽车产业链这件事。

我之前在做功课的时候,看到了盐城的故事。盐城本身有一个东风悦达起亚的生产基地,名气还挺大的,也很早就觉察到传统汽车可能会没落,需要引进新能源汽车产业链的落地,于是最终盐城就把高合汽车招过去了。 从字面上的逻辑来看,这两件事情是很像的,但后面结果却不一样,高合汽车遇到了麻烦。我们反过来去分析,会发现合肥做到的是真金白银地给钱,给了企业最实际的信心,足够企业扎根在这里,把生产的基地放在这,然后留住更多的人才。相较而言,盐城只给地,只给了厂房,总部还是设在上海,相应地迁移到盐城的人才也不是特别多。

吴云飞:不过说到这件事,其实我想补充一下刚才不够严谨的表达。

我们现在总提到“政府投资”,实际上这个说法很笼统,因为其实这里面不是所有钱都是财政的钱,有省市区几级的钱,也有当地银团组织贷款的钱,也有当地国资主导企业的钱。总之具体来看的话,所谓“政府投资”实际上可以划分得很细,不能简单的理解某座城市用本市财政给了多少钱。 再回到您刚才提到的其他城市的例子,我觉得这里还是城市之间不同资源禀赋的问题。比如深圳当年的发展起来就前店后厂模式,做外向型经济。像苏州,他们做的就是大产业园模式,比如跟淡马锡合作的一些大产业园,是通过整片的、大量的土地平整、征收来实现的。而合肥、安徽能够在这个时期发展起来,确实跟有些内陆城市一样,待开发、未开发的东西比较多,人口也还可以。 所以说城市之间其实很难去横向对比,还是得看你自己手上拿着些什么牌。

蒲凡:对。不过知道自己手里有什么牌,这件事情已经很难得了,就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手里有什么牌,甚至不知道自己手里是个好牌还是坏牌。

姬十三:合肥早年到现在一直在贯彻8个字,叫“芯屏汽合,急终生智”,指的就是集成电路、新型显示、新能源汽车、安全应急、智能终端、生命健康、人工智能领域。这几条核心的产业链和生态,其实是很完整的。

现在开始加入“合肥模式”,晚了吗?

(44:34)

蒲凡:我还是想问那个问题,现在才加入合肥模式,你们不怕晚吗?都2023年了,蛋糕被分完了怎么办?

姬十三:我们是科大硅谷政策的第一批全球合伙人,这个身份一共给了16家,8家在高新区,8家里面有3家在科大硅谷的主楼,我们在3家里的其中一家。

小野酱:我觉得这是正好的时候,我之前的募资历程应该也是姬老师的心路历程。当时我跑过很多城市,在上海如果要做一只基金,能够得到的配资并不多。苏州则太卷了,即使你可能很不错,但由于去苏州的人太多了,他们不得不变得挑剔起来,你需要拿个号码牌等一等。宁波的创投氛围有点不温不火。2016年我们在宁波那边建立了一座孵化园区,孵化了几年,但还没有培养出太浓厚的科创氛围。

我在想蒲凡为什么说“晚”,可能蒲凡的逻辑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周期,现在再参与进来会有点晚。但实际上任何一件事情都是有周期的,我反倒觉得说姬十三老师去的这个时候是正好,它是一个新周期的开启。

吴云飞:我觉得这个问题,还是可以拿京东方、蔚来的例子来说。

这些企业拿到比较大笔的产业投资,有一个前提的是,他们能作为一个立足本地的企业,能做全球生意,他们都身处在一个个百亿、千亿级以上市场规模的赛道,这才值得政府这样去干。所以我认同的“晚”,不是合肥市做产业投资的晚,而是在我们现在硬科技投资,已经很难看见这种几百亿、上千亿级的产业机会。

所以说在上一个阶段合肥会提“芯屏汽合,急终生智”,而现在提的更多叫先导产业、未来产业、X产业。他们会提出在目前阶段已经积累一定链主企业的基础之上,寻找一些新的产业设想。

这些产业设想往往在创投圈没有那么强力的共识,比如说现在人形机器人、低空经济、量子科技,这些产业集群正在合肥慢慢成长,合肥也在慢慢从他们身上寻找大规模成长的机会。毕竟如果向别的方向卷,那么无论是基于国产替代的逻辑或者基于其他逻辑,所竞争的都是存量空间,市场空间都可能是相对比较受限的。

蒲凡:对,我说的“晚”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不是合肥晚了,而是姬老师和云飞老师作为参与者层面的晚,是我作为一个创投从业者,在合肥模式沉迷已久之后才来到这座城市,会不会就很难再收获预期中的红利?相应的我也会担心合肥因为火太久了,从而对后来者产生一定的审美疲劳。

合肥让我们有机会进化为“产投”

(48:11)

吴云飞:所以我还想明确一下,我们没有拿合肥募资,这件事情可能是一个更重要的背景。

小野酱:那我就更好奇了。如果是一个纯市场化基金,为什么要在合肥?因为纯市场化你在哪里都可以,它是涉及到什么一个具体的政策吗?

吴云飞:因为首先第一点,就是一座城市的产投目标肯定是多元的,所以在最终诉求上他和市场化的机构诉求不一定会那么匹配。对我们这样新的、小的基金来说,这是需要去考虑的风险。

第二点,现阶段的创业,尤其是硬科技创业,很难离开整个地方生态上的支持,包括上下游产业链的梳理,包括寻找客户,包括你需要的土地、政策支持、银团支持,各方面其实是离不开政府做主导。政府作为生态中的重要角色,它也应该参与到硬科技发展之中去的。 当然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特别新的东西。比如拿硅谷去举例,硅谷早年它也是依靠斯坦福、伯克利等几个学校集群在一起,然后依靠政府订单把整个事情托出来的。所以我一直认为,政府本来就是市场经济环境中的一个重要参与方,只不过上一个时代的风险投资界在这方面考虑得比较少。 我的视角是,即使是一个市场化的基金,它都得主动去拥抱政府,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姬十三:简单来讲,我觉得今天在人民币市场里做投资基金,只有产投才有机会。可我们本质上不是一个产投,所以我们需要通过参与合肥的生态,我们把自己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半产投。

小野酱:这么一说我就觉得特别豁然开朗,本质上来说就是市场环境需要我和产业走得更近,但如果我们没有产业背景或者没有做过产业基金,那么我就需要通过合肥连接到产投必要的人才的储备,加上这座城市有产业的各个模块。换句话说,也是我们在主动选择合肥,刚才聊的内容也证明了合肥是一个值得被选择的地方。

吴云飞:我还可以补充一点。现在企业的诉求是很多元的,尤其是对偏生产制造型的企业,你需要很多沟通、需要场地,需要园区、需要处理安评、需要处理环评,需要解决资质的问题。企业还要做高企,要做专精特新,因为这些很多事情也是后续往二级市场做退出的一些必选项。所以(城市招引的)整个服务过程之中,你需要解决的是整个产业链的问题。

所以整个企业从诞生到发展,到资本退出,成长为成熟的产业链条之中,说政府的参与都是不可或缺的。而我们作为一个市场化的基金,完全有必要去跟这个事情走得更近一点。

要像谈恋爱一样与城市相处

(51:45)

蒲凡:但是想想好可怕,因为经常谈恋爱的人都知道,对象很聪明是一件蛮可怕的事情,因为这或许暗示着他在一段关系中会显得很偏执。按照刚才我们所聊的内容,你看合肥就像是一个很有主意、很聪明的伴侣,我在想和他的相处会不会很可怕。

吴云飞:我觉得跟一个更蠢的伴侣相处才是更可怕的事情。

小野酱:感觉你们到了一个择偶价值观的battle。

蒲凡:我是觉得需要对方留给自己一定的自由空间,需要对方某种时候“笨笨”的,更多主导权交给你。

吴云飞:咱做基金也是好几年,一个城市发展要更长的一个周期去看,可以忽悠得了一时,但是你也忽悠不了一世。就像刚才我们前面讲的,在上一轮的投资热潮里面(也不乏城市大手笔产投的案例),比如像武汉弘芯、无锡尚德、江西赛维,赛维还是中概股第一大IPO,但是最终怎么样?所以在这个事情中,我们肯定必须保持一个更长期主义的视角去看。

小野酱:这一段真的是我在整段对谈中最想听到的东西,一个投资人或者说一个新的基金如何看待他们所处的历史阶段,以及他们在这样的历史周期采取一个怎么样的发展的思路。我们最近见了太多的小基金,我觉得大家都很悲观,这种悲观在我看来有时候是没有意义的,我们还是要看清楚自己所处的生态位,以及我们在生态位下如何更好的发展或利用自己的优势。

吴云飞:悲观在于你还想不想干这一行,对这行还有没有一定的期待。其次要看你手上有什么牌,如果说我们老是在怀念一些“过去你曾经拿到过现在不再有”的牌,其实可能确实是没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在整个美元LP或者是一些市场化的钱在撤退的时候,现在有一笔钱过来补位,然后他们也愿意当一个服务者的角色,我觉得这个事情是应该值得被肯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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