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后上海志愿者:在疫情中“打捞”不会团购的老人(组图)
晓梦家位于静安区,2015年前,旧属闸北区。
闸北,一个消失的地名。它位于上海市中心北部,交通便利,四通八达。但由于战争等历史原因,近百年过去,其经济发展状况依然显著低于人们对上海市中心的遐想。
晓梦是上海本地人,从小和父母生活在闸北的一个老小区,但对小区事务的参与度很低。
她在时尚行业工作,疫情爆发前,她每天都是公司、健身房、家三点一线地生活,身上能看出不浅的健身痕迹。疫情初期,健身房关门了,她就在26层的公司来回爬楼梯,每天爬两三百层。
4月1日,浦西封锁,她第一时间加入了小区的志愿者队伍,心态仅仅是想出门动一动。 防护到位的情况下,她对自己的身体健康很有信心。
最近,上海一个有28位字节员工的小区,做志愿者做出OKR的新闻在朋友圈疯传。会议记录所暗示的高效率与秩序感扑面而来,很符合外界对上海和上海年轻人的想象。
做出OKR的字节员工志愿者,来源:网络
然而,在晓梦的小区,人口老龄化严重,年轻人占比极低。志愿者在这样的小区展开工作,就算自己熟知互联网思维和可用工具,也难以推进。
晓梦的志愿者经历,或许可以为其他老小区提供一个小小的样本。
核酸
举目望去,核酸队伍里1/3都是老人,茫然四顾。
小区老龄化严重,多住有独居老人或老夫妻。有90多岁的老人和子女一起居住,子女也已经70几岁。
退休前,晓梦的母亲曾在居委会工作了十几年,任6年居委会主任。晓梦从妈妈那里了解到,居委会对常住居民的了解超乎想象,流动人口也能记个大概。做核酸前,居委会已经替所有他们已掌握信息的老人打印出纸质二维码,下发到个人。
那些未统计到的老人,就在排队时,由志愿者们代为输入身份信息,调出二维码。
现场集结了近80名志愿者,但20多岁的年轻志愿者数量并不多,仅有十几个。一些热心的中年志愿者不太熟悉智能设备,围在老人身边,半天也没法解决问题,现场一度混乱不已。
晓梦突然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她预想的那么简单。
晓梦的小区居民超过5000人。参考《北京市社区居民委员会设立标准》,社区居委会的工作者数量应当按照每110户至150户居民配置1人的标准配备,也就是说,按照3人一户计算,晓梦小区的理想居委会工作人员人数为11人到15人。
而居委会的实际人数为8人。书记和主任在50岁左右,其他人在40岁左右。
居委会人数少,楼组长也多是中老年人,不熟悉电子设备,“连微信群都不会拉”,传达信息需要楼组长挨家挨户敲门告知。如果楼组长去世后还没有选出新人接替,或楼组长被隔离,整栋楼就陷入了半失联状态。
同时,居委会处理紧急情况的经验不足,没有外部经验可以参考,又缺乏懂技术、与外界信息交互顺畅的青壮年来领导局面,困难重重。
晓梦开始帮老人们调出二维码。
防护服很宽大,套在身上,快走会兜风,一截截鼓起来,像米其林轮胎的吉祥物,走路还伴随着“啪唧啪唧”的布料摩擦声。居民们管穿防护服的医护人员叫“大白”,晓梦管这身衣服叫“大白”。
穿上“大白”,晓梦产生了一种很酷的责任感。
在居委会的指导下,志愿者们用胶带把脚腕、手腕、脖子缠上,加固“大白”,减轻被感染的风险。
天气很热,汗在大腿上流,护目镜全是雾,根本看不清。戴着两层手套,手指不灵敏,晓梦只能用指关节敲击屏幕。春日的昼夜温差极大,到晚上七、八点钟,汗全都收回去了,甚至开始发冷。
过程中,有高龄老人站不住了,几乎要瘫倒。晓梦赶紧扶着老人休息、插队,陪着对方完成核酸检测全程。
晚上结束工作时,她一个人手机里就存了五十多张二维码截图。
除了老龄化以外,流动人口多也让老小区管理难度徒增。
晓梦的小区里,最老的楼房龄已经72年。从50年代到80年代,每个年代都陆续建有不同的户型。
从实景地图上看,楼房外墙斑驳,高度不一,但都不超过七层,没有电梯。晓梦告诉我,楼里的楼道逼仄昏暗,小区里的路像迷宫一样杂乱。
小区里有几栋4层矮楼的构造更为特殊,类似于北方的筒子楼。每层楼6户人家,每3户共用一套厨卫,没有淋浴间,居民们只能自己安装淋浴头,或用水桶蓄水洗澡来将就。
在这样的居住条件下,只要有一例阳性,交叉感染就不可避免。
筒子楼示意,来源:视觉中国
筒子楼是历史上中国企事业单位住房分配制度紧张的产物,在过去,住的都是有体面工作、前途光明的人。如今,这里一整户的租金低至同地段单间的1/3~1/2,汇集了为低廉租金而牺牲生活质量的低收入租客。
流动人口多导致了精确统计人数的困难,部分居民假装不在家,不参加核酸检测,很难被发现。封锁期间下楼遛弯、抽烟、聚众聊天的情况,也多发生在“筒子楼”区域。
疫情前,居委会处理的更多是家长里短,关照小区里的老人。但疫情封锁下,亟待解决的困难与居民需求呈指数型增长,状况变得更为复杂与紧迫起来。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了,千思万绪,几乎缠成一个死结。
这些几乎是本次疫情中,所有上海老小区居委会都面临的问题。
食物
很快,晓梦就发现了比核酸更紧迫的事:吃饭。
平日里,部分高龄老人一直有社会机构提供的助老服务餐,三餐可以保证。疫情开始后,居委会也优先给高龄老人送去了食物包。除此之外,年轻人是不会饿着自己的,他们消息灵通,囤了不少食物。
而那些年纪没有那么大,信息闭塞,经济条件和文化水平都不算高的中老年人,被这套传统与科技筛选出来的体系遗漏了。
有一些老人的子女不住在这个小区里,想帮父母买菜,只能在互联网的茫茫大潮里搜寻,如堕烟海,找了一个又一个群,才摸到这个小区的人的微信。
随着封闭的时间不断加长,政府发放的物资渐渐消耗殆尽,连年轻人每天定着闹钟也抢不到菜。
晓梦开始组织团购。但小区里,她谁也不认识,谁的微信也没有。于是,她发动了志愿者里阿姨、妈妈们的力量,几天内,团购群一下从三四十个人飙升至四百人,也就是说,将近400户的食物问题可以得到解决。
“让一部分人先吃饱。”说出这句话,晓梦也觉得有些滑稽,笑了。
与此同时,“战友们”也聚集起来了。团购志愿者里,90后占了大半,虽是散兵,但战斗力很强。
有的愿意出力;有的擅长做表格统计;有的外部资源丰富;有的耐心十足,能解答居民们层出不穷的问题;有的暴脾气,分发物资时能震慑全场,让散乱的居民们好好排队。在不断的磨合中,团队默契度越来越高。
晓梦第一次做团长时,团购的是可以作为干粮、主食的面包。 因运力不足,供应商提出次日早上才能送到。团队刚刚经历两次团购失败,担心再出差错, 坚持当天多晚都要送到。
面包在午夜姗姗来迟。
居民们大多休息了,志愿者们不忍上门送货打扰。而当晚,上海气温突升,他们担心面包变质,于是在自己的车里开了一晚空调,500多个面包把车子塞得满满当当。
面包的数量对不上,晓梦把自己那份送了出去。在团购当中,志愿者们一分钱都不赚,遇到这样的情况,还需要贴补一些。“但这些都是小钱,没关系的。”她和伙伴们都这样想。
后来,许多居民提出希望资助同小区的老人。于是志愿者们和居民们商量,68元的蔬菜包会收取70元,类似情况下收取到的凑整钱数作为“零钱基金会”,多订一些物资,拆成小份,分给小区里的老人。
不希望这样做的居民,可以私聊团长退款2元。迄今为止,没有人要求退款,而且大家都十分积极地告知志愿者们,一些可能需要帮助的老人信息。
一段视频里,身穿“大白”的晓梦步履昂扬地穿过窄窄的长楼道,带着年轻人的朝气,左手捏着一小把团购收来的现金,右手拎着一袋蔬菜。
楼道尽头的铁门后,一位伛偻着背的奶奶在等着她。奶奶没有戴口罩,苍老之外,显得有一些手足无措。
晓梦稍稍弯下了腰,将蔬菜递给了她。
渐渐地,志愿者们成了居委会外的一针强心剂。
而作为志愿者当中发声、出力都很多的晓梦,她被更频繁地记住了,很多居民开始直接找她求助。
病患
为解决居民的常规医疗问题,小区有专门负责配药的志愿者,每天去医院开急病重病的处方药,建立起了一定的秩序,让人安心。
而紧急情况的发生,能够瞬间将这种秩序打破。玻璃碎了一地,牵扯到的每个人都伤口嶙峋。
团购群里突然传来消息,有人晕倒了,打了120,救护车排单排到500多号。
病人是一位200多斤的中年男子,他妻子早上刚被疾控中心通知确诊,以奥密克戎的传播性推测,他也已经确诊。他当天突发高烧,晕倒两次,头昏目眩。
群友纷纷帮忙,发现目前的急救流程需要居委会打电话给疾控中心,疾控中心派定点医院的救护车来接病人。
电话涌入居委会。
居委会为病人心焦不已,同时提醒那位邻居,这么紧急的情况应该直接找居委会,在大群说容易引发大家的恐慌。
一位邻居情绪迸发,气愤不已,私聊晓梦,一边骂居委会一边哭得稀里哗啦:“居委会不作为,还威胁我们!”
晓梦套上防护服,冲了出去,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居委会有具体的事要解决,居民的情绪只能由她来安抚了。
与此同时,居委会紧急联系了街道党工委和定点医院,求助信息发出不到一小时,救护车就来了。
浦西封控期间的上海救护车,来源:视觉中国
晓梦往救护车的方向飞奔着,跨过一道道警戒线,斜穿整个小区。防护服又闷又热,志愿者工作牌扯着她的脖子,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奔赴前线。
想着重症病人,想到谩骂和大哭的邻居,奔跑中的她有些想哭。
终于到了。
隔着铁门,她和医护人员交流。医护说,发热门诊全是阳性病人,她答,没关系,这次转运的也是阳性病人。
救护车驶走了。
随后,她回到居委会脱“大白”,工作人员提醒她,下次一定要把胶带缠紧一点,不要头脑发热直接冲出去。
晓梦把病人安全送上救护车的视频发给着急的邻居,不断安抚对方,居委会没有放弃任何人,他们一直在为此奔忙努力。
极端情绪
“我觉得天都要塌了。”一位年轻母亲在电话里跟晓梦说。
她和自己15个月大的孩子被分别封锁在两个地方。她和自己的父亲在晓梦的小区,丈夫带着孩子在另一个小区。
前一天晚上,她确诊阳性。父亲要把她的宠物狗掐死,她跪着求父亲才拦下来。
带着对病情的恐惧,对孩子的牵挂,对即将去到的方舱的未知,她找到晓梦,请求她帮狗狗找一个归属。
晓梦翻遍志愿者群,终于找到一家公益组织推荐的浦东宠物店,寄养费用是100元一天,还算合理,但上门接宠物的费用是1500元,超出了预期。
目前,在上海出行需要通行证,有资质的车辆并不多。于是晓梦在货拉拉上发单,价格加到600元时,终于有人接单了。
没多久,司机打来电话拒单,说有人送猫从浦西去浦东,因为运送的不是生活必需品,猫和车都被扣了。晓梦重新找了一家养狗社群推荐的浦西宠物店做plan B。
很快,新的转运车来了,晓梦穿上防护服去取狗。隔着护目镜,晓梦怜惜地看了看小狗。小狗很害怕,一直在狭小的笼子里打转,但没有叫出声。
后来,转运车果然没能通过站点的检查,转回浦西,将小狗送到了宠物店门口。司机远远地拍了一张照片,笼子孤零零地在门前立着。
把照片发给年轻母亲后,对方的电话来了:“我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她15个月大的孩子也确诊了。
承担着对方的情绪,一向乐天的晓梦也感到了压抑——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确诊病例,了解他们的恐惧与无助。
采访后一天,晓梦告诉我,那位千方百计把小狗送到宠物店寄养的年轻母亲全家人都确诊了。“天都塌了,人都顾不上了,狗随你们处置,扔了随你们吧。”对方在微信上这样说。
疫情带来的极端恐惧与高度不信任之下,人的想法变化就在顷刻之间,对宠物如此,对人更是。
系统
晓梦羡慕过其他小区。
在一些高度自治的小区里,团购团长形成了可复用的SOP,井然有序;她在志愿者群里认识的朋友丁猫,小区里有一对一的管家,随时解决居民问题;某个小区有28个字节员工,每天推着居委会干活,分批管理志愿者,有着清晰的OKR、会议记录、ToDo list,上了热搜。
在这些面前,晓梦觉得自己的力量很微薄。
“有时间的人没能力,有能力的人没时间。”这是她从自身经验里总结出的志愿者困境,但这困境在一些地方被打碎了。她心里有一丝孤立无援,也有一丝挫败。
还好,晓梦是一个积极向上的阳光少女。电话采访中,我常常被她感染得热血沸腾。解决初期的混乱后,她艰难而努力地尝试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中建立体系。
本次疫情中,不少上海居民在团购时依赖熟人网络,但个体供应商在疫情中供货、出行的不确定性极强,容易出现意外。比如说,晓梦所在的志愿者团队已经发生了3次全团退款。
于是,她当团长组织团购时,只选择有保障的大品牌和平台的供应商。成团前,她先确认供应商的资格证、通行证、付款方式、准确的送达时间。并且,她会筛选掉无理涨价的供应商,避免后续更多的麻烦。
绝大多数居民不会使用“群接龙”“小程序”等工具,为了精简管理,志愿者们决定,每开一次团,都直接拉一个新群。
第一次收费的混乱,让志愿者们立刻改进收费方法。他们录屏产生教学视频,晓梦把自己的群昵称改成“啊我是收钱的”,其他志愿者们协助居民将群昵称改为门牌号,统一付款时间,方便居民用最基础的支付方式——转账完成整个流程。
这样收费,给做表格统计的志愿者带去了极大的工作量,但最大程度上简化了居民们的操作流程。
对那些无法用手机支付的居民,志愿者们会上门收取现金。“如果真的在群里用小程序接龙,可能就彻底乱套了。”
“我的SOP在我脑子里。”晓梦希望将这些细碎的环节形成经验,为小区将来的管理提供一些样本。
她也意识到了自己所做的可贵:“在一个OKR、KPI定义得清清楚楚的小区里,我可能只是一枚小小的螺丝钉,帮不到这么多人,甚至直接躺平,坐享其成。”
和解
一天,晓梦去居委会沟通团购事宜。她发现所有工作人员从封锁起,就在居委会打地铺,没回过家。
居委会的电话一刻不停,电话那端多是激愤,指责,焦虑的询问,或是老人们言语不清的表达。短暂的铃声间隙里,负责接电话的阿姨累得睡了过去,头发花白,脑袋歪在一边。晓梦心疼地说不出话。
另一边,微信群里,居民们气愤地诉说着,居委会的电话八辈子都打不通。
晓梦发现,小群没有真正统一的微信群,也没有公示渠道,信息不互通。居委会一刻不停地在解决实际问题,已经没有精力去照顾居民的情绪,这就导致了更大的鸿沟。
她希望自己能成为居民和居委会的联络窗口,通过团购群的400多人,口口相传,把居委会做的努力和最新消息传到整个小区。
志愿者们苦中作乐,把小区地图画成“羊村地图”。标志阳性确诊的红色小羊图标越来越多,有几栋楼红成一片。
小区聘请了第三方的安保人员,重点管理“小阳楼”。而在很多小区,维护秩序,看守楼道口的任务是交由志愿者完成的。
晓梦问居委会书记,这么多事忙不过来,怎么不叫志愿者帮忙?50多岁的主任答:“实在不忍心让志愿者冲在前面。”
晓梦瞬间哽咽。
书记说,一些小区有志愿者转阳的事情发生,而且被封锁在楼里的志愿者越来越多,第二次全员核酸时,能出楼的志愿者少了一半。年轻志愿者能在科技类的事情上发挥更大的作用,体力活居委会能自己上就自己上。
像小区团购这样的事,本该由居委会负责,但居委会目前没有能力和精力去组织,年轻志愿者们主动站出来,居委会非常感激。
晓梦忽然理解了居委会。当志愿者之前,她也曾经是质疑居委会不作为的一员,但真正加入到这场基层的自救当中之后,她发现事情比想象中困难太多。
“他们确实能力不足,但他们已经尽力做到自己能做到的最好。我去做了,才发现谁也不比谁能做的更好。”晓梦说。
志愿者的存在有时是一种象征意义,是一种宽慰。
志愿者所代表的是市民们没有被放弃,他们的需求没有被压制和掩盖,还有数量远超出想象的人在为了他们不断努力,在建立体系,在传递信息。
年轻志愿者在其中,更是注入了新鲜的活力。
作家六六在朋友圈写道:我至少看到一道光。现在各个小区的团长、志愿者都是八零后九零后,孩子们朝气蓬勃,不抱怨,想办法,善良而且责任感极强。一想到二十年后是他们的天下,内心全是力量和希望。
她看到的,或许是时代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