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之后,会经历什么?(组图)
在中国,“死亡”是个禁忌话题,人们对殡葬、祭祀既熟悉又陌生。人死了以后,遗体会在哪些地方流动?丧葬的仪式是什么样的?殡葬公司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这真的是一个暴利的行业吗?唐沈琦是复旦大学人类学民族学研究所博士生,长期研究“殡葬”相关课题,还曾经到殡仪公司实习,熟悉整个流程。在唐沈琦的研究里,这是一套掺杂着情感、利益、文化观念的系统。
口述|唐沈琦
记者|吴淑斌
被压缩的丧葬仪式
我目前是复旦大学五年级的博士生,从本科就关注殡葬、死亡相关的议题,整个过程已经持续了近十年。除了读文献,还需要做田野调查,我实地调研的地方比较多,有民营的殡仪公司、医院的太平间、国营的殡仪馆、个体经营的殡葬“一条龙”商店,还访谈了殡葬科研机构、墓地等等一切和死亡、殡葬有关的场所和机构。
对这个话题感兴趣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个人的生活经历。我的老家在上海的远郊崇明岛,从小到大,我既参加过老家传统的丧葬仪式,也参加过上海市区现代化、快节奏的丧葬流程,两者的反差非常大,也引发了我后来的研究兴趣。
《疯狂的赛车》剧照
在崇明岛乡村里,一个人去世后,丧礼会持续3天,这期间完成一系列仪式。村子里,大家住的是自建房,一楼的正中间是厅堂,是家庭团聚、会客时最重要的公共空间,逝者就停灵在这里。家人们在村里老人的指导下给逝者擦身、洁面,围着逝者痛哭,夜里轮流守灵。有一个环节是,逝者的儿子会给他剪发,也给自己剪发,之后的四十九天里就不能再理发,这是一种象征着双方联接的举动。村里的亲戚朋友都会来参加丧葬,大家给逝者折元宝,聊一聊他生前的事情,聚在一起吃流水席,有时是很热闹的。你能感觉到所有人都很尊重死者,在陪伴他的最后一程,整个过程在一种浓郁的亲情氛围下完成,人们没有太多对死亡的恐惧和忌讳,反而能感觉到家庭的力量。
但在上海市区里的丧葬景象就很不一样。在市区里,一个人去世后,家属需要在24小时内通知殡仪馆,殡仪馆接到电话后,又会在12小时之内派车将遗体接走。第二天,家属在殡仪馆里开一个追悼会,流程也是固定的:回顾逝者生平、瞻仰逝者遗容、鞠躬、默哀、献花,亲属按照血缘关系远近的站位、献什么样的花,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唯一保留了上海民俗特色的是最后“封棺”,由死者的长子钉上“子孙钉”——按照传统是钉4个,不过在殡仪馆里简化成了一个钉子。整个追悼会在非常庄严肃穆的氛围里进行,流程控制在1个小时(因为从上午9点到下午6点,殡仪馆每隔一小时就有一场追悼会),然后遗体就会被送往火葬场。
这样快节奏的丧葬仪式有些简陋,但也有其合理性。随着城市化的发展,逝者的“停灵空间”不断得到规范。我看上海的近代史发现,在1949年以前,上海有许多会馆可以停灵,死者、生者长时间共处一室;建国以后,城市里死者和生者的空间开始“剥离”。这首先是从公共卫生角度出发的考虑,上海的人口密度非常大,从生物学角度看,遗体就是个“细菌炸弹”,不及时处理很容易造成疾病传染,所以要快速送去冷冻起来。其次,城市里的小区不像村子,大家都是陌生人,空间也狭小,把尸体在家里停放两三天,许多人心里会觉得膈应。而且现在的上班族丧假一般是1到3天,人们需要快节奏的仪式。
《三悦有了新工作》剧照
另一层面,我觉得这也是一种对生命伦理的思考,在哲学层面对“人的存在”的表达。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去世后的丧葬仪式也相似;人存在时的意义是重要的,但是生命消逝之后的外在仪式是不重要的。
当然,这种简化的丧葬仪式也有不足的地方,短短一个小时里,人的情感得不到充分的释放。乡村里繁琐的葬礼有疗愈作用,家人相互陪伴着守夜,形成了家族血缘的共同体,人们也会去思索生和死的意义。但在殡仪馆里的追悼会是不够的,我在访谈中发现,很多有家庭矛盾的家属在亲人临终前会很体面,克制自己的情感,但是一旦亲人去世、葬礼结束,大家突然“不装了”,把矛盾放到台面上去讲,冲突很激烈。
我接触过一个家庭,去世的是一位二三十岁的小伙子,父母离婚后长期分居。在给他办死亡手续时需要许多户口本、身份证等,都在母亲手里,母亲不愿意把证件拿出来。夫妻多年的矛盾彻底爆发,母亲埋怨小伙子的父亲,觉得“都是你没有陪伴,儿子才会死这么早”,觉得儿子“死不瞑目”,他们没有资格火化他。遗体此时成了家庭矛盾的载体,家属觉得死者有“未了的心愿”,有很多矛盾没有解决,不愿意火化。最后这个父亲采取了一些特殊手段才办理了火化,这位母亲很不满,常常会去殡仪馆坐坐,她很思念儿子。
殡仪公司做些什么?
为了搞清楚殡仪公司在整个丧葬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2021年,我在殡葬人才网上投递了简历。因为我做过殡葬相关的研究,最后上海一家中等规模、一年营业额十几亿的殡仪公司同意我去实习。殡仪公司有一些“迷信”的流程,比如入职之前会有一个风水大师给我算命,看“命格”“八字”够不够硬。这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面试,看一个人的心理素质适不适合来干这行。我的职位是总经理秘书,对公司业务构成、人事关系都有了解,也能跟着一线员工去业务现场。
《小时代》剧照
人去世以后,遗体的流动过程大概是这样的:如果是在家里去世,家属会联系殡仪馆,由车接回去,开完追悼会后送往火葬场;如果是在医院去世,遗体会先被移到太平间,再通知殡仪馆。
在这个过程中,殡仪公司要抢在殡仪馆之前接触到尸体,才能有生意可做。在我国,殡仪公司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从体制上看,它是民营公司,而殡仪馆是事业单位,二者存在着微妙的竞争关系,都能提供骨灰盒、丧葬用品等服务。我实习的殡仪公司的一位高层曾经说过,“我们需要‘获客’,也就是找到遗体。”当时这两个字对我冲击非常大,这是完全市场化、逐利的思路。
很多殡仪公司的员工告诉我,殡葬行业是一个很原始的行业,技术含量很低,纸钱、骨灰盒、寿衣、陪葬品等物品都是同质化的,大家都可以掌握进货渠道,赚钱的关键就是看谁能先接触到遗体。因此,殡仪公司会派出员工驻守在医院重症室、养老院、太平间等固定的死亡场所,打听病重者或临终者的消息,还有他们的家庭经济情况,提前把一系列的“白事套餐”推销给家属。在上海,殡仪公司还有一种尝试:和社区建立联系,让员工给负责“临终关怀”的志愿者们提供培训,就可以最快掌握临终者的情况。这种方式很巧妙,不谈死亡,只谈“生”的质量,但最后还是为了做逝者的生意。
接触到尸体后,太平间就是推销产品最重要的场合。我在太平间里见过不少家属,他们对“白事”比较陌生,希望能有个人来提供帮助。这时候,殡仪公司的员工就会以“白事顾问”的身份出现,告诉家属接下来会有哪些流程,顺便推销产品。推销也要掌握策略,一般先推荐2万块钱的套餐,如果家属很爽快就答应了,会进一步建议,比如骨灰盒可以换个花纹更繁复、用材更好的;推销到3万块钱时,发现家属面露难色,就会往回收一点,“大多数人会选2万5的这款,也不错了。”推销时,殡仪公司会着重强调“孝道”,把家属置于道德境地里,这时候很多人就不好意思再砍价了。
《涉过愤怒的海》剧照
殡葬行业能挣很多钱。有同事告诉我,他们一个月的工资能达到2~3万。骨灰盒是个最大的赢利点。有一个老板说,便宜的骨灰盒一两千块钱就能买到,贵的则是“上不封顶”,因为木材有很多等级:花梨木、大红酸枝、赞比亚、紫檀、黑檀等等,再往上还有金丝楠木,金丝楠木还可以镶嵌各种金银等等,总之奢华程度是我们难以想象的。
但是赚这么多钱,他们的心理压力也很大,会觉得自己是“吃死人饭的”,尤其是直接接触遗体的一线员工。在处理遗体时,他们会对遗体表现出绝对的尊重,比如把遗体从病床转移到太平间的过程中,要先把裹尸袋反套在担架四角,不能让遗体有一丝磕碰,还要恭敬地对遗体三鞠躬。一开始,我觉得这种“恭敬”可能是想促成一单生意,但访谈的人多了,就发现不是这样的,殡仪公司员工对遗体真的心存敬畏。一个抬遗体的小伙子说,他刚入行时还不熟练,抬逝者的腰部时趔趄了一下,遗体往上拱了拱,他非常非常害怕,觉得“遗体在我手里动了一下”。
甚至我自己写论文时,也会觉得自己有道德紧张,是在吃“死人饭”。我有一次做梦梦到一个人用一种很严冷的口气跟我说:你利用了你的访谈对象、殡仪公司里的员工,你的论文也利用了那些死者,你有没有去给他们烧纸?醒来之后我也一身冷汗,连忙去香烛店买了纸钱和元宝。
殡仪公司的人会想各种办法来试图抵御这种“厄运”,比如佩戴护身符、挂玉牌,有些人的手机铃声改成了《大悲咒》,还会在休息时跑去参加灵修活动。他们说,“做这行的人家庭必须非常幸福,否则家里发生任何坏事,都会归结到‘赚死人的钱’”。即便这样,这个行业的流动性还是很大,许多人工作一两年后就离开。
逝者的尊严
在中国的文化背景里,陌生人的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令人忌讳的事情,所以殡仪公司的人会很有压力,因为他们接手的遗体都是“陌生人”。
我访谈过上海一个很有名的殡仪馆,它的旁边有一家酒店,很多酒店入住后就难退房,或者要跟前台协商,但这家酒店的客人可以随时退房,因为它有一半房间的窗户直接面对着殡仪馆,客户可以直接通过窗口看到追悼会,人们会觉得很恐怖。网上也传言,酒店里进门有两面相对的镜子,是为了把鬼魂困住。在殡仪公司实习时,接尸体的同事常常遇到麻烦,比如医院不允许殡仪馆的接尸车从正门进去,要绕一大圈走偏门。医院里只有一部电梯,“死人”不能用活人乘坐的电梯,员工只能抬着遗体从露天的铁楼梯上一层层下来。
这些都市传说和忌讳都体现了人们对于陌生人死亡的恐惧。有些人会用“鬼”这个词,它和“祖先”很不一样:“祖先”是我们有关系的人,来保护我们的;“鬼”是一个孤零零的存在,它的面目模糊,人们不知道他的生前发生了什么,这种不确定性就带来了风险和精神上的紧张。
《三悦有了新工作》剧照
当逝者是我们熟悉的、有血缘关系的人,那种感觉就不一样了。我们愿意守灵、陪伴遗体,还会很重视遗体所呈现出来的状态,因为这是逝者尊严的一种体现。不管是村子里的丧葬仪式还是城市殡仪馆里,都有为逝者化妆的环节,这是个很仔细的过程,化妆师会用粉底、腮红、口红、眼影,尽量提亮遗体的起色,让其保持生前的容貌,有些殡仪馆还会提供遗体沐浴服务。
“冷冻柜”的使用也是个微妙的环节。人死之后,遗体一般会被转移到太平间或殡仪馆的冷冻柜里,现在的冷冻技术很成熟,最低温度是零下18度。但在我的调研中,很多太平间不会把温度开到那么低,大多保持在0度左右,不会让遗体冻成“冰锥子”。太平间的人会安慰家属,“放心,还是会有弹性的”。毕竟,如果把遗体冷冻结冰,又拿出来解冻、火化,整个过程里“遗体”就是作为一块生物学意义上的“肉”被对待,毫无尊严——我们都处理过冰箱里的冻肉,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变化。把温度调高一点,大多数家属还是能接受冷冻柜、冰棺,因为天气炎热时,遗体很容易腐烂、变化。
不过,家属会转而在意另一个点:把遗体停在哪里?如果是在村子里,把冷冻棺材停在家中厅堂里,亲人陪伴着遗体,大家会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方式。但停放在医院的太平间,家属就会觉得没有尊严。
《入殓师》剧照
太平间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第一次跟着进入太平间时很害怕,感觉天灵盖都要被冲开了。太平间一般都在住院部大楼的地下,入口没有任何标记,路线很曲折。进去之后,里面非常阴暗、逼仄,也没有窗户。存放遗体的地方是毛坯房风格,遗体被整齐地放置在一格格的冷冻柜中,旁边还有一些存放医务废料的塑料桶。医务废料就是在手术或者其他医疗过程中切除下来的人的器官或组织,这些桶的密封性还不太好,经常会有一些渗液流出来。一个在太平间工作的同事告诉我,他刚来时非常不适应,这些“断手残肢”感觉就像菜市场里的厨余垃圾一样,很长时间里,他都不吃鸡爪一类的食物。
在太平间里,“人”的特殊性被压缩到极致,他们就是摆放在库房里的一个物件。家属看到这样的空间会觉得很混乱、不洁净,把亲人的遗体放在这里不仅没有尊严,甚至是一种亵渎。
于是,殡仪公司发现了赢利点:提供每天收费1000元至2000元的豪华告别室。许多医院的太平间是承包给殡仪公司管理的,殡仪公司会在太平间里再隔一个房间,稍微粉刷一下,打扫干净,放一个冷冻棺材,裱几幅画,再放几把木质的雕花椅子,家属可以买一些鲜花,或者给逝者盖上佛教的经被等等。他们不用冷冰冰的命名方式“遗体冷藏区”,而是叫“告别室”,体现出人的尊严与情感。
《白兔糖》剧照
我觉得,家属希望通过花钱,尽可能地保持逝者的尊严,这是殡葬行业能够长盛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遗体”很特殊,它还保留着人的模样,生者会把对逝者的感情、依恋投射在遗体上,而且家属们觉得这是“一次性支出”,花钱时不太会斤斤计较,殡仪行业才能实现“暴利”。
我实习时,殡葬公司的一位副总经理说,刚入职时,他曾经有过雄心壮志想改变这个行业的形象:当提起殡葬行业时,大家的第一反应不是“吃死人饭”,也不是“利用信息差、道德绑架让家属付很多钱”,而是发自内心地对逝者、对死亡的尊重。这其实涉及到人的死亡教育,我们如何坦然地面对死亡,如何能跨越血缘的隔阂,对陌生人的死亡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尊重、怜悯、同情。目前我们还缺乏这样的观念,所以殡葬行业在道德上总是处于一种相对弱势的地位,它是刚需,但又是一门掺杂着利益、情感和规范的生意。